卯时初刻,天刚蒙蒙亮。
漕运衙门的正堂里,沈墨轩已经坐在主位上,面前的桌上摊着几份文书。赵虎站在他身后,手按刀柄,神色肃然。
门外传来脚步声,孙秀和周德昌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两人都穿着官服,孙秀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周德昌则还是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
“沈佥宪起得真早。”孙秀在左手边坐下,“看来昨夜没睡好啊。”
沈墨轩淡淡道:“孙公公不也起得挺早?”
“咱家是心里装着事,睡不着。”孙秀接过差役奉上的茶,吹了吹浮沫,“听说沈佥宪昨夜在码头找到了一本账册?还跟东厂的弟兄们起了点误会?”
“不是误会。”沈墨轩抬眼看他,“是东厂的人想强抢证物。本官依律制止而已。”
孙秀脸色一僵,随即又笑起来:“沈佥宪言重了。东厂的弟兄们也是着急办案。这样吧,既然账册找到了,不如拿出来,咱们一起看看?也好尽快结案。”
沈墨轩没说话,从桌下取出一个蓝布包袱,推了过去。
周德昌立刻伸手接过,打开包袱,里面正是那本总账的抄本。他翻开看了看,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这......”他抬头看沈墨轩,“沈佥宪,这上面记载的,可都是死罪啊。”
“所以本官才要一查到底。”沈墨轩说,“赵世卿贪墨漕粮、走私军械、通倭卖国,哪一条都够砍他十次脑袋。还有王思明,身为都察院佥都御史,不但不检举揭发,反而参与其中,企图杀人灭口。”
孙秀拿过账册,快速翻了几页,眉头皱起来:“沈佥宪,这上面提到的‘三爷’......是什么人?”
“不知道。”沈墨轩实话实说,“账本里只称‘三爷’,没有真实姓名。但能指挥赵世卿这样的二品大员,能在朝中布下这么大的网络,此人绝不简单。”
孙秀和周德昌对视一眼,眼神交换着什么。
“那沈佥宪打算怎么查?”周德昌问,“这人隐藏得这么深,恐怕不好查啊。”
“从两个方向查。”沈墨轩说,“第一,查赵世卿这些年所有来往的人员,特别是京城的。第二,查账本里提到的那些交易,比如军械的去向、通倭的接头人。只要有一条线能摸上去,就能揪出这个‘三爷’。”
孙秀放下账册,端起茶杯:“沈佥宪,有句话咱家不知道该不该说。”
“孙公公请讲。”
“你查这个案子,查到现在,牵扯的人已经够多了。”孙秀慢条斯理地说,“扬州本地的官员,抓了十几个。朝中也牵连了不少人。如果再查下去,把‘三爷’揪出来......你知道会是什么后果吗?”
沈墨轩看着他:“什么后果?”
“朝局动荡。”孙秀一字一顿,“这个‘三爷’能布下这么大的网,能调动军械、勾结倭寇,在朝中的势力一定不小。你把他揪出来,他的党羽会反扑,他的靠山会反击。到时候,恐怕不止扬州乱,整个朝堂都要乱。”
“那孙公公的意思是?”
“到此为止。”孙秀说,“赵世卿、王思明,该抓的抓,该杀的杀。扬州本地的官员,该处理的处理。但‘三爷’这条线......可以先放一放。等朝局稳定了,再慢慢查。”
沈墨轩笑了:“孙公公,您这话说的,好像‘三爷’是朝中哪位大人物似的。”
孙秀脸色一变:“沈佥宪,咱家可是为你好。你还年轻,前途无量,没必要为了一个案子,把自己搭进去。”
“孙公公的好意,本官心领了。”沈墨轩站起来,走到窗前,“但本官查案,不是为了自己的前途,是为了给朝廷一个交代,给百姓一个公道。赵世卿那些人贪墨的是民脂民膏,通倭卖的是国家利益。这样的人不查,这样的人不揪出来,本官对不起身上这身官服,对不起陛下的信任。”
他转身,看着孙秀和周德昌:“二位大人,你们是陛下派来的调查组,按理说,应该支持本官一查到底才对。怎么反倒劝本官收手?”
周德昌干咳一声:“沈佥宪误会了。我们不是劝你收手,是劝你......掌握分寸。查案要讲方法,不能一味猛冲猛打。有时候退一步,是为了进两步。”
“周侍郎说的是。”沈墨轩点点头,“那本官就问一句:如果‘三爷’真是朝中某位大人物,甚至可能是......宫里的人,咱们就不查了?就任由他继续祸国殃民?”
这话说得太直白了。
堂上的气氛顿时僵住。孙秀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周德昌的笑容也挂不住了。
“沈佥宪,”孙秀缓缓放下茶杯,“这话可不能乱说。宫里的人,那都是伺候陛下的,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本官只是假设。”沈墨轩说,“但查案就是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不能因为怕得罪人,就不敢查。”
孙秀盯着他看了很久,突然笑了:“好,好。沈佥宪有魄力,有担当。那咱家就不多说了。账册我们先带回去研究研究,明天再议。”
他起身要走。
“等等。”沈墨轩叫住他,“孙公公,账册你们可以看,但不能带走。这是本案的关键证物,必须留在漕运衙门。”
孙秀回头,眼神冷了下来:“沈佥宪,你这是什么意思?信不过我们?”
“不是信不过。”沈墨轩平静地说,“是规矩。证物必须由办案衙门保管。二位大人要看,随时可以来看,但不能带走。这也是为了证物的安全。”
“安全?”孙秀冷笑,“放在你这里就安全?”
“至少比放在别处安全。”沈墨轩意有所指,“昨夜东厂的人就想抢,今天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惦记。放在漕运衙门,有赵捕头带人日夜看守,本官比较放心。”
孙秀还想说什么,周德昌拉了他一下。
“那就依沈佥宪的意思。”周德昌打圆场,“账册先放在这儿,我们随时来看。不过沈佥宪,这案子毕竟牵扯重大,有些事......还是商量着来比较好。”
“本官明白。”沈墨轩点头,“只要二位大人支持本官查案,什么都好商量。”
孙秀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周德昌对沈墨轩拱拱手,也跟着走了。
两人一走,赵虎立刻说:“大人,他们这是来施压的。”
“我知道。”沈墨轩重新坐下,“但他们越施压,越说明这个‘三爷’不简单。孙秀是冯保的心腹,他这么急着让我收手,要么是冯保的意思,要么......冯保就是‘三爷’。”
赵虎倒吸一口凉气:“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啊。冯公公可是司礼监掌印,权倾朝野......”
“我知道。”沈墨轩打断他,“所以我才要更小心。你去准备一下,今天下午,我要提审赵世卿和王思明。有些事,得在他们被转移之前问清楚。”
“是。”
赵虎走后,玉娘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她一直在后面听着。
“沈大人,你真觉得冯保是‘三爷’?”玉娘问。
沈墨轩摇头:“现在说这个还太早。但孙秀的表现很奇怪。按理说,他是冯保的人,如果冯保没问题,他应该支持我查到底,这样才能彰显冯公公的公正。可他一来就劝我收手,这说明......要么冯保有问题,要么冯保知道‘三爷’是谁,而且这个人他惹不起。”
玉娘想了想:“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两条腿走路。”沈墨轩说,“明面上,继续查赵世卿的案子,该抓的抓,该审的审。暗地里,查‘三爷’的真实身份。你让陈帮主多留意,看孙秀和周德昌来扬州后,都和哪些人接触。特别是那些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但实际很有能量的人。”
“好。”
“还有,”沈墨轩想起什么,“你上次说,瘦高个王七在墨香斋写过一张纸条,说要请示‘三爷’是派人接应还是毁掉账本。这说明什么?”
玉娘眼睛一亮:“说明‘三爷’在扬州有人!”
“对。”沈墨轩点头,“而且这个人,可能就在我们眼皮底下。你查查,扬州城里有哪些人,是最近半年才冒头,但势力增长很快的。或者有哪些老牌势力,突然开始涉足新的生意。”
“明白了。”玉娘转身要走,又回头,“沈大人,你自己小心。孙秀今天没占到便宜,不会善罢甘休的。”
沈墨轩笑了笑:“我知道。但他想动我,也没那么容易。”
玉娘走后,沈墨轩独自坐在堂上,看着桌上的账册抄本。
他知道,从今天起,自己正式站到了冯保的对立面。
不,也许不止冯保。
而是一个庞大的、隐藏在朝堂阴影里的网络。
他能赢吗?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退。
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孙秀和周德昌回到驿馆,脸色都不好看。
“这个沈墨轩,太不识抬举了。”孙秀一进屋就摔了杯子,“咱家好言相劝,他倒好,句句顶撞。真当自己有尚方剑就了不起了?”
周德昌关上门,压低声音:“孙公公息怒。沈墨轩年轻气盛,又是张居正的人,有点傲气正常。咱们得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孙秀冷笑,“再计议下去,账本就要被他送到京城去了!到时候,牵扯出谁来,你我都担待不起!”
周德昌脸色一白:“孙公公的意思是......”
“账本必须拿到手。”孙秀说,“原件。不能让他留着。那上面记的东西,太要命了。”
“可他不给啊。”周德昌为难,“咱们又不能明抢。他是钦差,有尚方剑,真要硬来,咱们占不到便宜。”
孙秀在屋里踱步,突然停下:“明的不行,就来暗的。他不是把账本放在漕运衙门吗?那就让人去‘借’出来。”
“借?”
“对。”孙秀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找几个手脚利索的,夜里摸进去,把账本偷出来。到时候他丢了证物,办案不力,咱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接管案子。”
周德昌犹豫:“这......风险太大了吧?漕运衙门有赵虎把守,那人可不是善茬。”
“赵虎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人。”孙秀说,“多派几个高手,趁他换班的时候动手。得手之后立刻出城,把账本送走。到时候死无对证,他沈墨轩能怎么办?”
周德昌想了想,一咬牙:“行,就这么办。我这就去安排人。”
“等等。”孙秀叫住他,“还有件事。你派人去查查,沈墨轩最近在查什么。特别是跟‘三爷’有关的线索。咱们得赶在他前面,把该清理的都清理干净。”
“明白了。”
周德昌匆匆走了。
孙秀独自坐在屋里,脸色阴沉。
他想起离京前,冯保对他说的话:“扬州的事,务必处理好。不能出乱子。那个沈墨轩,能拉拢就拉拢,不能拉拢......就让他消失。”
当时他还觉得冯保小题大做。一个二十多岁的佥都御史,能掀起多大风浪?
现在看来,他错了。
这个沈墨轩,比想象中难对付得多。
而且他手里那本账......如果真的送到京城,送到张居正手里,那麻烦就大了。
必须在他送出扬州之前,把账本毁掉。
或者,把他除掉。
孙秀眼中寒光一闪。
下午,漕运衙门地牢。
赵世卿被带出来的时候,已经瘦得脱了形。他穿着囚服,头发散乱,但眼睛还是亮的。
看见沈墨轩,他笑了:“沈佥宪,又来看我了?”
沈墨轩坐在他对面:“赵大人,这几天想清楚了吗?”
“想清楚什么?”赵世卿靠坐在椅子上,“想清楚怎么死?”
“想清楚怎么戴罪立功。”沈墨轩说,“你的罪,死十次都够了。但如果你愿意配合,说出‘三爷’的真实身份,说出朝中还有哪些人牵扯其中,本官可以奏请陛下,留你家人一条生路。”
赵世卿沉默了。
沈墨轩也不急,等着。
良久,赵世卿开口:“沈佥宪,你知道我为什么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吗?”
“贪得无厌,咎由自取。”
“不。”赵世卿摇头,“是因为我太贪心,但又不够狠。当初‘三爷’找上我的时候,我就该拒绝。可我没拒绝,因为我想要钱,想要权。等我陷进去了,想脱身,已经来不及了。”
他抬起头,看着沈墨轩:“沈佥宪,你是个好官,年轻,有抱负。我劝你一句,这个案子,到此为止吧。再查下去,你会没命的。”
“本官的命,不劳赵大人操心。”沈墨轩说,“本官只问你一句:说不说?”
赵世卿笑了,笑得很凄凉:“我说了,我家人会死。我不说,我家人也会死。横竖都是死,我为什么要说?”
“你说出来,本官保你家人平安。”
“你保不住。”赵世卿摇头,“‘三爷’的势力,比你想象的大得多。你在明,他在暗。你今天保我家人,明天他们就会‘意外’死亡。这种事,我见得太多了。”
沈墨轩盯着他:“你就这么怕他?”
“不是怕,是知道他的手段。”赵世卿说,“沈佥宪,你以为你查到账本,就赢了?差得远呢。账本上记的,只是冰山一角。‘三爷’真正的势力,在朝堂,在宫里,在......你想象不到的地方。”
他凑近一些,压低声音:“你知道为什么王思明要来杀我吗?不是因为我知道太多,是因为我知道‘三爷’的一个秘密。一个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秘密。”
沈墨轩心里一动:“什么秘密?”
赵世卿刚要开口,突然,他眼睛瞪大,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
下一秒,他捂住脖子,从椅子上滑倒在地。
沈墨轩猛地站起来:“怎么回事?”
赵虎冲过来,掰开赵世卿的手——脖子上有一个细小的红点,正在往外渗黑血。
“毒针!”赵虎脸色大变,“有人放暗器!”
他立刻拔刀,护在沈墨轩身前。几个差役也冲进来,围成一圈。
沈墨轩蹲下身,探了探赵世卿的鼻息——已经没气了。
他死了。
就在要说出来关键秘密的时候,被人灭口了。
沈墨轩抬头看向地牢的天窗。那里有一个很小的缝隙,刚好能射进一根针。
“追!”赵虎就要带人冲出去。
“不用追了。”沈墨轩站起来,脸色铁青,“人早就跑了。”
他看着赵世卿的尸体,心里涌起一股寒意。
在这漕运衙门的地牢里,在他眼皮底下,有人能精准地射出一根毒针,杀了赵世卿。
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个衙门里,有内鬼。
或者,杀手早就潜伏在这里,等着这一刻。
“‘三爷’......”沈墨轩喃喃道,“你果然手眼通天。”
赵虎咬牙:“大人,我这就去查!看今天谁当值,谁来过地牢......”
“查,但要暗中查。”沈墨轩说,“打草惊蛇,反而不好。”
他走出地牢,阳光刺眼。
原本以为拿到账本,案子就差不多了。
现在看来,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而敌人,比他想象的更狡猾,更狠辣。
傍晚,玉娘回来了,带来了一个消息。
“沈大人,我查到了。”她急匆匆地说,“孙秀下午派了一队人出城,往北去了。我让陈帮主的人跟着,发现他们是去......黑风岭。”
沈墨轩猛地抬头:“黑风岭?”
“对。就是账本上写的,接应倭寇的地方。”玉娘说,“他们去那里干什么?”
沈墨轩脑子里飞快地转着。
孙秀派人去黑风岭,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去销毁证据,二是去......接应那批“特殊货物”。
如果是后者,那说明什么?
说明孙秀,甚至他背后的冯保,和这批货物有关。
或者说,和“三爷”有关。
“赵虎!”沈墨轩立刻喊。
“大人。”
“你带一队人,立刻去黑风岭。不要跟孙秀的人起冲突,暗中盯着,看他们要干什么。如果真有一批货物,看是什么,运往哪里。”
“是!”
赵虎匆匆走了。
沈墨轩对玉娘说:“你去准备一下,咱们今晚可能要出城。”
“去哪儿?”
“黑风岭。”沈墨轩说,“我总觉得,那里会有大发现。”
玉娘点头,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对了,陈帮主还说,他发现周德昌下午去了一趟城西的‘一品茶楼’。那是扬州最贵的茶楼,平时去的都是达官贵人。他在那儿见了一个人。”
“谁?”
“扬州盐商,李万财。”玉娘说,“这个李万财,表面上是做盐生意的,但实际上,扬州城里一半的赌坊、青楼,都是他的产业。而且......他跟赵世卿关系很好。”
沈墨轩眯起眼睛。
孙秀去黑风岭。
周德昌见盐商。
这两个调查组的负责人,一到扬州就动作频频。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或者说,“三爷”到底想让他们干什么?
“继续盯着。”沈墨轩说,“特别是这个李万财。查查他的底细,看他跟京城有没有联系。”
“好。”
玉娘走后,沈墨轩独自站在窗前。
夕阳西下,天边一片血红。
扬州城看起来平静如常,但他知道,这平静下面,是暗流涌动。
赵世卿死了,线索断了。
但新的线索,正在浮出水面。
黑风岭。
一品茶楼。
孙秀。
周德昌。
李万财。
这些看似不相关的人和事,背后都连着一根线。
而那根线的尽头,就是“三爷”。
沈墨轩握紧拳头。
不管你是谁,不管你藏得多深。
我都会把你揪出来。
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