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传膳”两个字，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这座名为“养心殿”的帝王寝宫中漾开了一圈小心翼翼的涟漪。
福安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退下去亲自督办，那佝偻的背影因为极致的喜悦而显得有些踉跄。殿内的宫女太监们动作更加轻捷，却也更加屏息凝神，仿佛这位刚刚从鬼门关挣脱的年轻帝王周身笼罩着一层无形而脆弱的气场，稍有不慎便会将其惊碎。
萧景琰——或者说，灵魂是弘利的萧景琰——静静地躺在龙榻上，任由宫人们无声忙忙碌。他闭着眼，并非全是因为疲惫，更多是需要这片刻的伪装，来消化那海啸般冲击着他认知的现实。
“大晟王朝……萧景琰……太后……坠马……”
这些词汇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冲撞。他尝试着调动属于历史系学生的知识储备，试图在记忆的长河中搜寻到关于“大晟”的只言片字。然而，无论是正统的二十四史，还是那些稗官野史、笔记小说，都从未出现过这个国号。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时空，一个在原本历史轨迹上不曾存在的岔路。
那么，这个身体的原主，这位年轻的皇帝，又是一个怎样的人？他的性格，他的喜好，他处理朝政的方式，他与太后、与权臣的关系……所有这些，都关乎他能否在这个位置上存活下去。模仿一个陌生人已是艰难，模仿一个身处权力旋涡中心、时刻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的皇帝，更是难如登天。
任何一点细微的差别，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那些能让御医诊断为“断弦之绝脉”的势力，绝不会介意再制造一次“意外”。
必须尽快了解这一切！而了解“萧景琰”的第一步，就是看清他的脸。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缠绕着他的心脏。他需要一面镜子，需要确认这具躯壳的模样，需要将“自我”与这个陌生的身份进行第一次残酷的对接。
他忍耐着，直到福安亲自带着几个捧着食盒的太监回来，指挥着宫女在他榻前支起一张小巧的紫檀木案几，将几样精致却清淡的粥品和小菜摆放上去。
“陛下，膳食备好了，都是御医嘱咐的、最是温和滋补的。”福安跪在榻边，小心翼翼地说道，脸上堆满了谄媚而谨慎的笑容。
萧景琰缓缓睁开眼，目光扫过那些器皿。盛粥的是温润的白玉碗，配着同质的调羹；小菜盛在釉色清亮的官窑瓷碟里；就连垫在案几上的绸布，也绣着精致的暗纹。极致的奢华，却透着一股冰中的冷清。
他没有立刻用膳，而是将目光投向福安，用一种刻意放缓的、带着虚弱和一丝不容置疑的语调开口：
“福安，扶朕起来。”
福安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惶恐：“陛下，御医说您需要静卧，千万不能乱动，以免牵动伤口啊！”
“朕……想坐一会儿。”萧景琰坚持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属于帝王的、天生的压迫感。这并非他刻意模仿，而是在这具身体残存的记忆和本能驱使下，自然而然流露出的语气。
福安不敢再劝，连忙招呼两个手脚最麻利的小太监，三人一起，极其轻柔地、几乎是悬空着将萧景琰从榻上搀扶起来，又在他身后垫了数个柔软的引枕，让他能半靠半坐着。
仅仅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已经让萧景琰额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胸口传来的闷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这具身体，比他想象的还要虚弱。
他示意福安将玉碗递过来，自己拿起调羹，舀了一小口温热的粳米粥送入口中。粥熬得极烂，入口即化，带着淡淡的药香和米粒本身的甘甜。味道很好，但他却食不知味。
他一边机械地进食，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寝殿内的陈设。他在寻找，寻找一面能映出人影的器物。铜镜，或者类似的东西。
终于，他的目光在寝殿内侧，一个靠近梳妆台（那显然是宫女为他擦拭身体、整理仪容所用）的角落停了下来。那里立着一面约半人高的物件，被一块明黄色的锦缎覆盖着，但从其轮廓来看，极有可能就是一面铜镜。
目标锁定。
他勉强用了小半碗粥，便摇了摇头，表示够了。福安连忙递上温水漱口，又用温热的丝巾替他擦拭嘴角。一套流程下来，繁琐而细致，处处彰显着皇家的规矩与奢靡。
“朕……想净面。”萧景琰再次开口，提出了一个合情合理的要求。经历了“昏迷日久”，醒来后想要清洁一下，再正常不过。
“是，是，奴婢这就吩咐人打热水来。”福安不疑有他，连忙应下。
“不必兴师动众。”萧景琰打断他，目光看似随意地扫向那被覆盖的物件，“就用那边……铜镜前的盆盂即可。扶朕过去。”
第二节
福安的脸上再次掠过一丝犹豫。皇帝重伤初醒，实在不宜移动。但看着年轻帝王那苍白却坚定的面容，以及那双漆黑眼眸中不容置疑的神色，他到嘴边劝阻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位主子爷，虽然年轻，平日里性子也算温和，但一旦拿定了主意，却是谁也拗不过的。更何况，经历了这次生死大劫，皇帝的眼神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少了几分以往的犹疑，多了几分沉静，甚至是一种冰冷的、让人心悸的东西。
“奴婢遵旨。”福安不敢再多言，只能更加小心。他让两个健壮稳妥的小太监一左一右，几乎是将皇帝架了起来，自己的手臂则牢牢托在皇帝的腰后，承担着大部分重量，三人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向着那面被覆盖的铜镜挪去。
每一步都牵扯着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萧景琰咬紧牙关，额上的冷汗更多了，但他一声不吭，目光死死地盯着那越来越近的明黄色锦缎。
终于，在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挪动后，他站定在了那面覆盖着的镜子前。梳妆台上摆放着紫檀木的妆奁，象牙玉梳，以及一个盛着清水的金盆。一切都准备得井井有条。
“你们……退下。”萧景琰深吸一口气，命令道，声音因为强忍痛楚而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福安和两个小太监都愣住了。“陛下，您龙体未愈，让奴婢们伺候您吧……”
“退下！”萧景琰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仪。那威仪并非来自音量，而是来自灵魂深处属于帝王身份的本能，混合着弘利此刻急于确认自身的焦灼。
福安浑身一颤，不敢再违逆，只得示意两个小太监松开手，三人躬身退到几步之外，垂首侍立，但眼神却时刻紧张地关注着皇帝，生怕他体力不支摔倒在地。
寝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烛火跳动的声音和几人压抑的呼吸声。
萧景琰独自站立着，身体的重量几乎全靠意志支撑。他伸出手，手指微微颤抖着，触碰到那光滑冰凉的锦缎。那明黄色的丝绸，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此刻却像一块幕布，遮挡着他与这个陌生世界的第一次真实对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将锦缎扯落！
“哗——”
锦缎滑落，带起细微的风声，露出下面掩盖的东西。
果然是一面铜镜。
一面极大、极华丽的鸾凤合鸣缠枝牡丹纹铜镜。镜框是繁复无比的浮雕，鸾凤姿态优美，牡丹层层叠叠，工艺精湛到了极致。镜面被打磨得异常光洁，在殿内众多宫灯的映照下，清晰地映出了他此刻的身影。
然后，萧景琰，或者说弘利，看到了“自己”。
镜中是一个极其年轻的男子，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脸色是一种失血过多的苍白，几乎透明，带着久病缠身的虚弱。嘴唇干裂，没有一丝血色。五官……生得极好。
剑眉斜飞入鬓，即便在病中，也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英气。鼻梁高挺，勾勒出清晰的侧面轮廓。一双眼睛尤其引人注目，眼型是标准的凤眼，眼尾微挑，本该是风流多情的模样，却因为此刻深陷的眼窝和眸中那无法掩饰的震惊、茫然与审视，而显得幽深难测，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郁。
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却又俊美得近乎凌厉的脸庞。
弘利死死地盯着镜中的影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
这不是他！
这张脸，比他原本的相貌要年轻太多，也……出色太多。他原本只是一个容貌清秀、带着书卷气的普通青年，而镜中这人，却天生带着一种贵胄之气，一种凌驾于众生之上的疏离与威严。
他尝试着扯动嘴角，镜中那苍白的唇也微微一动，勾勒出一个极其僵硬、近乎怪异的弧度。
他抬起手，轻轻触碰自己的脸颊，指尖传来的触感温热而真实，镜中的影像也做出了完全同步的动作。
视觉、触觉……完美地统一在一起，残酷地宣告着一个事实——这具身体，现在属于他了。
灵魂与躯壳的割裂感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胃里翻江倒海。他是弘利，他的意识，他的记忆，他的喜怒哀乐，都属于那个二十一世纪的无业青年。可承载这一切的，却是镜中这个名叫“萧景琰”的古代帝王的身体！
“我是谁……”
一个无声的呐喊在他脑海中回荡。
是那个在人才市场挤破头、为生计发愁的弘利？
还是这个高踞九重、掌控亿兆生灵生死富贵的萧景琰？
镜中的少年帝王也在看着他，那双深邃的凤眼里，映出的同样是茫然与一种近乎荒诞的错位感。
第三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弘利（灵魂）与镜中的萧景琰（躯壳）默默对视着，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关于身份认同的惨烈战争。殿内烛火的光芒在光洁的镜面上流淌，仿佛为这场对峙打上了一层不真实的、昏黄的滤镜。
他看到了这具年轻身体上潜藏的、属于原主的痕迹。那眉宇间即便在病弱中也无法完全磨灭的、属于少年天子的骄矜；那紧抿的、显得有些固执的唇线；还有那眼神深处，除了他自身的震惊外，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属于原主的、极淡的不甘与愤怒……
这些细微的痕迹，如同水底的暗礁，提醒着他，这并非一具可以随意操控的空壳。原主的记忆、情感、甚至本能，都如同沉睡的火山，潜藏在这具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随时可能喷发，将他这个“外来者”焚烧殆尽。
同时，他也看到了这具身体的极度脆弱。苍白的脸色，深陷的眼窝，瘦削的脸颊，以及那需要依靠强大意志力才能勉强站立的、微微颤抖的双腿。这是一具刚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躯体，像一件精美却易碎的瓷器。
美丽，尊贵，年轻……却危机四伏。
弘利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手，不是去触碰镜面，而是抚上了自己的额头。指尖传来皮肤温热的触感，以及一层细密的、冰冷的汗珠。
这个动作，似乎打破了那魔咒般的对视。
镜中的影像，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那个陌生的、俊美的少年帝王，抚着额头，眼神中的震惊和茫然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醒。
是的，清醒。
无论多么荒谬，无论多么难以接受，事实已经发生。他，弘利，一个现代的灵魂，占据了古代皇帝萧景琰的身体。他回不去了，至少目前看不到任何回去的可能。
那么，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要么，沉浸在错位和恐慌中，被这个陌生的环境吞噬，最终像原主一样，不明不白地“坠马”而亡，或者因为言行举止的怪异而被当作“邪祟”烧死。
要么，接受这个身份，扮演好萧景琰，利用这个身份赋予的权力和资源，在这个陌生的时代活下去！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查清原主死亡的真相，揪出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他拥有原主没有的东西——超越千年的知识、来自信息爆炸时代的眼界、以及一个现代人独立的思维和坚韧的求生意志！
求生的欲望，如同暗夜中的火种，开始在他眼中点燃，并且越来越亮。
他再次看向镜中的自己。这一次，目光不再仅仅是审视，更带上了几分决绝的认同。
“从今天起，”他在心中对自己，也对镜中那个陌生的影像说道，“我就是萧景琰。”
大晟的皇帝，萧景琰。
这个认知如同淬火的钢铁，带着灼热的痛楚，却也锻造出了新的形状。
他放下抚额的手，目光变得坚定起来。他仔细地、一寸寸地打量着镜中的面容，仿佛要将每一个细节都刻入灵魂深处。眉毛的形状，眼睛的神采，鼻梁的弧度，嘴唇的薄厚……他必须熟悉这张脸，熟悉到如同自己原本的脸一样。他必须学会控制这脸上的每一个表情，使其符合一个皇帝应有的威仪，符合“萧景琰”这个身份应有的反应。
这将是他在这个时代生存下去的第一课，也是最基础的一课。
他站在那里，与镜中的自己对峙了许久，直到双腿因为无法承受身体的重量而开始剧烈颤抖，眼前的景象也开始发黑。
“陛下！”福安一直紧张地关注着，见状再也顾不得许多，连忙上前和两个小太监一起扶住他，声音带着哭腔，“您千万保重龙体啊！您要是再有个闪失，奴婢……奴婢万死难赎其罪！”
萧景琰（弘利）没有抗拒，任由他们将自己搀扶回龙榻。躺下的瞬间，剧烈的疼痛和极致的疲惫再次袭来，几乎将他淹没。
但他闭上眼睛之前，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那面依旧立在不远处的铜镜。镜中已经空无一人，只有殿内晃动的烛光倒影。
然而，那个陌生而年轻的帝王影像，却已经如同最深刻的烙印，死死地钉在了他的灵魂之上。
他知道，从扯下那块明黄色锦缎的那一刻起，那个名叫弘利的失业书生，就已经被留在了镜子的另一边。
而现在，活在镜外这个真实而残酷的世界里的，只有大晟皇帝，萧景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