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来自江南的密信,在深夜抵达了京城。
送信的不是驿站的官差,而是一名身着黑色劲装、风尘仆仆的骑士。他的坐骑口鼻间喷着白汽,四蹄带泥,显然是经过了不眠不休的疾驰。骑士腰间的令牌上,阳刻着两个古朴的篆字——镇海。
这是镇海卫,林如海在江南新设的、只听命于他一人的亲信武装。
骑士没有在定远侯府的正门前停留,而是熟门熟路地绕到了侧门,在验明身份后,被管家径直引入了林乾那座灯火通明的书房。
他单膝跪地,从怀中取出一个用火漆密封的牛皮信筒,双手高高奉上。
“大人,林公八百里加急密信。”
林乾接过信筒,入手尚带着骑士的体温与旅途的寒意。他挥了挥手,示意骑士退下休息,而后才用一旁的裁纸刀,小心地挑开了那层厚厚的火漆。
信纸是特制的油纸,防水防潮。林乾将其缓缓展开,父亲那熟悉而又苍劲的笔迹,便映入眼帘。
信的开篇,是捷报。
林如海的文笔简洁而又锐利,没有半句废话,只有一串串足以让任何朝臣心惊肉跳的数字。
“……江南三织造府已尽数整肃,昔日亏空尽数查明。抄没、追缴隐匿税款及不法家财,共计白银一千二百三十万两,足以支应北疆两年军费而有余……”
看到这里,林乾的脸上没有半分波澜。这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江南是帝国的钱袋子,只要将那些附着其上的贪婪蛀虫一一剔除,其能迸发出的能量,本就该如此惊人。
“……市舶司与盐政新法推行顺利,商路初开,番货入港,关税日进斗金。镇海军与营造局初建,应者云集。江南士绅望风而动,昔日顽抗之汪淮山等人,或自尽,或远遁,地方秩序,已然在握。”
捷报辉煌,战果赫赫。林如海只用了短短数月,便将盘根错节、经营百年的江南旧势力,连根拔起。这等雷霆手段,足以载入史册。
可林乾知道,这些,都只是铺垫。
真正重要的,永远在后面。
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信纸的后半部分。那里,林如海的笔锋,陡然变得凝重起来,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力透纸背。
“……然,在抄没曹家(江宁织造)一处秘密别院时,于地窖夹墙之内,发现铁箱十数只。箱内所藏,非是金银,而是……账册。”
“此批账册,详尽记录了江南三家,近二十年来,与京中旧勋贵之间,更为详尽、更为触目惊心的贪腐密账。每一笔银钱的流向,每一次官位的买卖,每一桩为遮掩罪行而犯下的血案,皆历历在目,铁证如山。”
林乾的呼吸,在这一刻,微微一滞。
他知道,真正的风暴,要来了。
他继续往下看,视线仿佛被那纸上的字迹牢牢吸住。
“其中,最大的一笔资金流向,并非流向我们早已知晓的南安郡王、镇国公等府。而是……赫然指向了忠顺王府。”
忠顺王府!
林乾的瞳孔猛地一缩。
“……更令人心惊的是,另有一笔数额高达百万两的巨款,通过数家钱庄辗转腾挪,最终的去向,是王子腾的京营武库!”
王子腾!
如果说忠顺王的名字只是让林乾心头一凛,那么王子腾这个名字的出现,则让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那不是普通的贪腐。
一个手握京营兵权的节度使,与一个野心勃勃的实权亲王之间,存在着数额如此巨大的、见不得光的秘密资金往来。这背后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
是兵变?是谋逆?还是……一个早已开始编织的、旨在颠覆整个帝国的巨大阴谋?
林乾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将信读完。
当他放下信纸时,窗外已是四更天,夜色最是深沉。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信纸重新折好,小心地放入怀中,随即起身,大步走出了书房。
“备车,”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异常冷静,“入宫。”
一个时辰后,养心殿的灯火,打破了紫禁城的沉寂。
元启帝没有穿龙袍,只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坐在那张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书案之后。他的面前,没有奏折,只有林乾连夜呈上的、那封来自江南的密信。
他看得极慢,极仔细,那张总是带着几分威严与疲惫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整个大殿之内,安静得可怕,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哔剥”声,以及皇帝那沉稳得如同磐石般的呼吸声。
林乾静静地侍立在下首,垂首敛目,一言不发。
他知道,此刻的沉默,比任何雷霆之怒都要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元启帝终于放下了信纸。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靠在龙椅的椅背上,修长的手指,在龙椅的扶手上,有节奏地轻轻叩击着。
“笃……笃……笃……”
那声音不疾不徐,每一下,都仿佛敲在林乾的心上,也敲在了那远在京营大帐的王子腾,和那身处王府之内、自以为掌控一切的忠顺王的……催命符之上。
林乾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冰冷至极的杀意,正在这间温暖如春的大殿之内,悄然弥漫,凝聚。
最终,那叩击声,停了。
元启帝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深邃的、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眸子里,没有愤怒,没有震惊,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如万年玄冰般的平静。
他看着林乾,沉默了良久,最终,只说了一句话。
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整个天地的重量。
“让太子也看看吧。”
林乾的心猛地一震,他瞬间明白了皇帝的深意。
这已经不仅仅是一场针对旧勋贵的清算。
这是皇帝,在为自己的继承人,为这个帝国的下一任主人,上最是重要,也最是残酷的一堂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