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大捷
清晨的第一缕微光,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刺破了笼罩在朔州上空的、由硝烟与血气混合而成的厚重阴云。
光线艰难地洒落,照亮了一片宛如地狱绘卷的土地。城墙之下,尸骸堆积如山,扭曲的肢体与破碎的兵刃交错重叠,形成了一片广阔无垠的死亡之海。凝固的血液将大地染成了触目惊心的暗红色,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与腐臭,几乎能让人的呼吸都为之凝滞。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在这片寂静的海洋中央,一只沾满了血污和泥土的手,从层层叠叠的尸体缝隙中,颤巍巍地伸了出来。它摸索着,最终,紧紧握住了一截被鲜血浸透、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旗杆。
一个浑身浴血的身影,挣扎着从尸堆中爬起。他身上的甲胄早已支离破碎,脸上覆盖着厚厚的血痂与烟尘,看不清面容。他用尽了生命中最后残存的力气,将那面残破不堪、旗面上绣着的龙纹已被撕裂大半的大周龙旗,重新插在了千疮百孔的城垛之上。
旗帜在凛冽的晨风中无力地飘动了一下,仿佛一声疲惫的叹息。
也就在这时,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队移动的黑点。
他们走得很慢,步伐沉重得如同拖拽着尸体。卫疆和雷鸣走在最前方,他们身后的残存部队不足战前的一半。每一个士兵都像刚从血池里捞出来的幽魂,铠甲残破,兵刃卷口,许多人空着袖管,或是被同伴搀扶着,脸上是一种劫后余生所特有的、混杂着麻木与悲伤的空洞。
在他们阵列的最前方,一杆长枪高高挑起,枪尖上悬挂着一颗怒目圆睁、死不瞑目的头颅。那头颅上还戴着象征草原王权的黄金狼头盔,正是草原可汗的首级。
“吱——呀——”
朔州城那扇紧闭了两日的沉重城门,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悠长而嘶哑的呻吟,缓缓向内打开。
门后,是一条沉默的街道。
幸存的百姓、官员,以及那些还能站立的伤兵,自发地从残破的屋舍中走出,拥挤在街道的两侧,形成两道沉默的人墙。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呼吸都仿佛停止了。
没有欢呼,没有呐喊,只有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支缓缓归来的英雄部队身上。他们的视线,扫过士兵们残破不堪的铠甲,扫过那些永远空荡荡的袖管,扫过一张张被硝烟熏得漆黑、被疲惫与悲伤刻画出深深沟壑的年轻脸庞。
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有悲痛,有感激,有敬畏,更有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深沉的哀伤。
卫疆和雷鸣走到了城门的正中央。
卫疆一言不发,将那颗挑在枪尖上的可汗头颅取下,然后重重地、狠狠地插在了城门前早已准备好的一根木桩之上!
“噗嗤”一声闷响,木桩的尖端从头颅的天灵盖透出。
动作完成的瞬间,人群中,一个满头白发、衣衫褴褛的老妇人,双膝一软,第一个跪倒在地。她仰起头,看着那颗狰狞的头颅,又看了看那些归来的、面无表情的年轻士兵,压抑在她胸口两日两夜的、如同山崩海啸般的巨大悲恸,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哇——!”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如同惊雷般划破了朔州的死寂。
这哭声像一道命令,一个信号,一根被投入火药桶的火柴。
它瞬间点燃了所有人。
一名断了手臂的士兵,看着自己空荡荡的袖管,突然用仅剩的拳头狠狠捶打着身旁的城墙,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一名年轻的女子,紧紧抱着怀中早已失去父母的孤儿,将脸埋在孩子的发间,泪水决堤而出。
无数百姓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青石板,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哭声从他们喉咙深处迸发出来,汇成一股悲伤的洪流。
整座朔州城,在经历了极致的死寂之后,瞬间变成了一片混合着悲伤与喜悦、痛苦与新生的、震天的哭声海洋。这哭声里,有失去亲人的哀恸,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有对这些归来英雄最深沉的敬意。
卫疆和雷鸣并肩站在饱经风霜的城楼之上,俯瞰着城下这片哭泣的海洋,以及城外那无边无际、在晨光下显得格外刺眼的尸骸。
风吹过,带来浓郁不散的血腥味。
许久,卫疆缓缓举起手中那杆属于兄长卫离的遗枪。他用自己战袍上唯一一片还算干净的布料,仔仔细细地将枪身上的血迹擦拭干净,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仪式感。
他郑重地将长枪横置,递向身旁的雷鸣。
“雷将军,”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石头在摩擦,每一个字都说得极为艰难,“此战,卫家军伤亡殆尽,已不成军。这北疆……以后,就拜托你了。”
他的眼神平静而决绝。完成了复仇,他仿佛也燃尽了自己。这片埋葬了兄长与无数卫家军袍泽的土地,他再无颜面以主帅自居。
然而,雷鸣没有伸手去接。
他沉默地注视着卫疆,然后从怀中,取出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文书。他展开文书,那上面用朱砂写就的文字,以及页脚处那方鲜红的东宫大印,在晨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卫将军,”雷鸣的声音同样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是太子殿下与林大人,在决战之前,就为你准备好的。”
他将那份委任状,郑重地递到了卫疆的面前。
“从今日起,你,才是这北疆名正言顺的总帅!”
卫疆看着那份委任状,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那一行行清晰的文字上,锁在那方代表着帝国储君意志的大印上。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有了一个极轻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
他终于明白,自己所以为的“孤军奋战”,自己所以为的“戴罪立功”,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林乾和太子,从始至终,给予他的,都是毫无保留的、绝对的信任。
那道在他心中盘踞已久的、因兄长之死而产生的坚冰,在这一刻,被这封来自千里之外京城的、滚烫的委任状,彻底融化了。一股暖流从他心底涌起,瞬间冲刷过四肢百骸,灼得他眼眶阵阵发酸。
他缓缓地,接过了那份沉重无比的委任状。
远方,天际线被彻底照亮,一轮崭新的红日喷薄而出,万丈金光洒满了这片饱经创伤却终获新生的土地。
一骑插着红色令旗的信使,从新生的朔州城中冲天而出,马蹄卷起烟尘,朝着南方的京城,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