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音的一生,都在与粗糙为伴。粗糙的马鬃,粗糙的弓弦,粗糙的羊皮,以及他那双饱经风霜、如同干裂树皮般粗糙的手。可现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滑腻温润的触感,正从他的掌心传来。
他低头,用一种见了鬼般的表情,看着手中那块细腻洁白的方块。它散发着一股他从未闻过的、类似花朵的清冽香气。只是轻轻一搓,那方块便涌出大量丰盈绵密的白色泡沫,将他那双几十年来从未如此干净过的手,彻底包裹。泡沫细腻,带着淡淡的温热,随着清水的冲刷,手背上那些积年的泥垢与油污竟被轻而易举地带走,露出皮肤本来的颜色。
巴音,一位在草原上拥有百里牧场、千名部众的瓦剌贵族,此刻,正像个孩童般,呆呆地看着自己那双陌生的手。
这里是玉门关内,一座被临时改造的营地。然而,这里没有想象中的囚笼、刑具与辱骂。恰恰相反,当巴音和他那上百名在玉门关之战中被俘的瓦剌同僚被带到此处时,迎接他们的,是干净得不像话的营房,柔软得能陷进去的被褥,以及……一日三餐,热气腾腾的饭菜。
征西大将军卫疆,没有审问,更没有虐待。他将这些身份尊贵的俘虏,好吃好喝地“供养”了起来。
这场由卫疆主导的攻心战,从最细微处,颠覆着这些草原骄子的三观。
巴音第一次用上了雪白柔软、可以轻易撕开的“厕纸”,那种舒适的体验,让他对自己过去几十年用石块和木片解决问题的人生,产生了一种荒谬的羞耻感。他第一次吃到了用乌黑的铁锅炒出的菜肴,那菜肴里放了一种名为“白糖”的神奇晶体,一种足以让味蕾都为之战栗的、纯粹的甘甜,彻底碾碎了他对美食的所有认知。
甚至,每天都有穿着白大褂的军医,带着温和的笑容,为他们检查身体,用带着微凉酒气的棉花清洗他们那些早已溃烂流脓的旧伤。
这一切,在他们眼中,几乎是草原上的神明“长生天”才能享受的生活。一种混杂着屈辱、震撼与茫然的情绪,在所有瓦剌贵族心中疯狂滋长,彻底颠覆了他们对“天朝”贫弱的刻板印象。
在这场文明细节的冲击之上,卫疆又派来了雷鸣,负责“接待”这些特殊的俘虏。
雷鸣,这位神机营的统帅,并未向他们展示任何武力。他只是每天都“无意”中,向这些草原上的雄鹰,展示着大周新军的种种“神威”。
他会拿出一根黑色的金属圆筒,让巴音凑上去看。巴音只看了一眼,便惊得倒退三步,浑身汗毛倒竖。在那根“妖术”圆筒之中,数里之外山巅上的一只苍鹰,竟清晰得仿佛就停在他的肩头,连每一根羽毛的纹理都历历在目。
夜晚,雷鸣会提着一盏古怪的“风灯”在营地里巡视。那灯无需点火,没有灯油,却能发出持续的、明亮而不刺眼的柔和光芒,将营地照得亮如白昼。
而最让所有瓦剌贵族感到敬畏与恐惧的,是营地中央那座被重兵把守的巨大帐篷。帐篷里,供奉着一头钢铁巨兽。那巨兽由无数复杂的齿轮与连杆构成,当被喂入黑色的“石头”与清水后,便会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咆哮,喷吐出滚滚白汽。一股足以拖动山峦的磅礴巨力,就在那钢铁的呼吸之间,诞生。
雷鸣告诉他们,这东西,叫“蒸汽机”,是摄政王殿下亲手设计的“国之重器”。
然而,俘虏之中,并非所有人都被这闻所未闻的文明与科技所震撼。
“不要被这些汉人的妖术迷惑!”
一个苍老而又充满了狂热的声音,在俘虏的帐篷中响起。说话的是一位深受瓦剌可汗信任的“老萨满”,他披着一件由各种动物皮毛缝制而成的怪异长袍,枯瘦的脸上画满了诡异的油彩。
他用他那套“长生天会惩罚所有背叛者”的信仰,维系着部分最顽固贵族的抵抗意志,与雷鸣的“科学神威”,形成了第一次“信仰对冲”。
“这都是暂时的!”老萨满高举着一根由盘羊角制成的法杖,声音凄厉,“长生天,正在天上看着我们!任何的动摇,都将让我们的灵魂,永世不得回归草原,在无边的黑暗中哀嚎!”
高潮,在一场神机营的炮兵操演中,不期而至。
那一日,雷鸣邀请所有瓦剌贵族“参观”炮击。当一门门黑沉沉的臼炮被调整好角度后,雷鸣微笑着,走到了那位依旧在鼓吹“长生天”之威的老萨满面前。
“大萨满,”雷鸣的声音平静而清晰,“既然您能与长生天沟通,那么,想必也能预知它的意志。不如,就请您来亲自预测一下,这一轮炮弹的‘落点’,如何?”
这是一个赤裸裸的挑衅,一个无法回避的战书。
老萨满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但在所有贵族或期待或怀疑的目光注视下,他没有退路。
他开始装神弄鬼。他口中念念有词,跳起了一段充满了神秘仪式感的舞蹈,将一把动物的骨头撒在地上,最终,他猛地睁开眼,用手中的法杖,指向了东方的一处山头!
“长生天告诉我,天罚,将降临在那座山上!”他自信地宣布。
所有顽固派的贵族,脸上都露出了狂热的期待。
雷鸣没有反驳,更没有作法。他只是,从怀中,拿出了一本巴掌大的、写满了各种数字与符号的小册子,又在地上,摆开了一把小巧的算筹。
他蹲下身,手指在算筹间飞快地拨动,发出一阵清脆的“噼啪”声。他时而抬头看看风向,时而又低头查阅着册子上的数据。片刻之后,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然后,他伸出手指,指向了……与老萨满完全相反的,西边的一处干涸山谷。
“传我命令,”他对身边的炮兵下令,“目标,西三零七高地,三号区域。臼炮仰角三十五,一号装药,三发急速射。”
炮兵们,如同最精密的机械,开始飞快地调整着炮口的角度。
两种截然不同的“仪式”,一种充满了原始的神秘,一种充满了冰冷的精准,在这片戈壁滩上,形成了一种充满了黑色幽默的、荒诞的节奏对比。
最终,雷鸣挥下了令旗。
轰!轰!轰!
三声沉闷的咆哮,大地随之震颤。三枚黑色的炮弹,带着尖锐的呼啸,划过一道肉眼可见的、优美的弧线,精准地,落在了西边的山谷之中!
三团巨大的、夹杂着泥土与碎石的烟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冲天而起!
老萨满那张画满油彩的脸,瞬间变得如同死人般惨白。他手中的法杖“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骨,瘫软了下去。
雷鸣缓缓走到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目光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属于更高维度文明的悲悯。
他用一种只有周围几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道:
“在我的世界里,‘神’,是可以被‘计算’出来的。”
那些之前还紧紧围绕在老萨满身边的顽固派贵族们,第一次,用一种恐惧的眼神,看着他们曾经的“精神领袖”。
分裂的种子,已经,悄然种下。
而在远处的帅帐之内,卫疆通过单筒望远镜,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缓缓放下望远镜,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原来……侯爷留给我这支神机营,不仅仅,是用来打仗的。
它,更是……用来“传道”的。
一种,名为“科学”的、比任何神佛,都更强大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