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日。
晨光未至,天地却已亮如白昼——是青云宗护山大阵燃烧到极致的流光,将黑夜撕开一道惨烈的裂口。
屏障内外,一片死寂。
青云宗广场,三千弟子肃立。人人白衣胜雪,衣襟绣剑,这是宗门最高战时的仪服。十日灌顶,半数弟子鬓发已白,但眼中剑意却凝练如钢。他们按九宫方位站立,眉心剑印明灭,与中央那柄插入地面的归元剑共鸣。
林凡立在剑旁,一袭青衣,未着战袍。他闭目调息,面色平静,唯有握着剑柄的手,指节发白。
高台上,陈闲负手而立。青衫依旧,脸色却比十日前更苍白,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他站在那里,却像一座山,让所有看到他的人,心中稍安。
李青玄等长老分列两侧,人人带伤,人人执剑。这是青云宗最后的战力,也是最后的尊严。
屏障之外,魔云遮天。
厉万骨立于云巅,黑袍在风中纹丝不动。他身后,八大魔将一字排开,再往后,是黑压压望不到边的魔军。十日围而不攻,不是仁慈,是猫捉老鼠的戏谑——他要让青云宗在绝望中耗尽最后的心气。
“时辰,到了。”
厉万骨缓缓开口。声音穿透屏障,落在每个人耳中,冰冷如刀。
他抬起右手,五指张开,对准屏障。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毁天灭地的威压。
只是轻轻一握。
“咔——”
一声轻响,仿佛琉璃碎裂。
然后,是千万道裂痕,从厉万骨掌心对应的那一点,疯狂蔓延开来。裂痕所过之处,屏障的光芒迅速黯淡、熄灭,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生机。
三年前,天道降下的这道屏障,护住了青云宗最后的火种。
三年后,它完成了使命,化作漫天光点,随风而散。
没有轰鸣,没有爆炸。
只是无声地消融,如同冰雪遇见烈阳。
最后一缕屏障流光消失的刹那,天地间的灵气骤然紊乱。青云山脉九峰十八涧,所有地脉同时震颤,发出哀鸣般的嗡响。
屏障,散了。
青云宗,彻底暴露在魔教兵锋之下。
“杀。”
厉万骨只说了一个字。
一个字,却掀起了滔天血海。
“吼——!!!”
八大魔将率先冲出。八道黑虹撕裂长空,元婴巅峰的魔威毫无保留地爆发,所过之处,山石崩裂,草木成灰。
在他们身后,三万魔军如黑色潮水,涌向青云山门。魔气冲天,遮云蔽日,整片天空瞬间黯淡下来。
“阵起!”
陈闲的声音响彻广场。
三千弟子同时拔剑。剑鸣如龙吟,三千道剑光冲天而起,在空中交织、缠绕,最终化作一张覆盖整个主峰的巨大剑网。剑网流转,每一道纹路都由剑意凝成,散发着刺骨的锋锐。
林凡睁开眼。
眸中,剑光如电。
他拔起归元剑,一步踏出,已至半空。剑指苍穹,声如雷霆:
“青云弟子,随我——迎敌!”
“杀!!!”
三千声怒吼汇成一股,震得山峦摇晃。
剑网转动,化作一道直径百丈的剑轮,迎着八大魔将,悍然撞去!
第一波碰撞,发生在山门上空。
剑轮与八道黑虹轰然相撞。
没有声音。
或者说,声音太大,超出了凡人耳力的极限。只能看到碰撞的中心,空间扭曲、碎裂,露出漆黑的虚空裂缝。冲击波呈环形扩散,所过之处,山峰削平,大地龟裂。
八大魔将闷哼一声,齐齐后退三步。
剑轮剧震,三千弟子中,修为较弱的百余人同时喷血,剑印黯淡,却无人倒下。他们咬紧牙关,将最后一点灵力注入阵法。
林凡位于剑轮中心,承受着最直接的反震。他喉头一甜,硬生生将鲜血咽下,归元剑光芒更盛:
“转!”
剑轮旋转,三千剑意如同磨盘,将八大魔将的魔气寸寸碾碎。
“雕虫小技。”一名身材魁梧的魔将狞笑,双手结印,“万魔噬心!”
他身后,魔云中涌出无数狰狞魔影,张牙舞爪扑向剑轮。这些魔影无形无质,穿透剑气,直扑三千弟子识海!
这是神魂攻击!
“静心,守神!”林凡厉喝,归元剑划出一道圆弧,“剑心通明!”
剑意化作清澈流光,洒落剑网。魔影撞上流光,发出凄厉尖啸,消散大半。但仍有三成弟子神魂受创,脸色煞白,剑意涣散。
剑轮运转,顿时滞涩。
“破绽!”另一魔将抓住机会,手中骨矛掷出,化作千丈黑芒,直刺剑轮薄弱处!
这一矛若中,剑轮必溃!
“我来。”
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
陈闲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剑轮前方。他未执剑,只是抬起右手,食指轻轻一点。
点在那矛尖之上。
“叮——”
清脆如玉石相击。
千丈黑芒,寸寸碎裂。
那魔将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本命魔兵化作齑粉,反噬之力让他狂喷鲜血,倒飞出去。
陈闲收回手指,指尖一滴淡金色鲜血滴落。
他看向厉万骨,微微一笑:“厉教主,让小辈们先玩着,如何?”
厉万骨猩红的眼眸盯着他,许久,也笑了:“有意思。本座便看看,你这‘天人合一’,还能撑多久。”
他并未亲自出手,而是挥了挥手。
魔军后方,战鼓擂响。
第二波进攻,开始。
这一次,不再是试探。三万魔军结成十二座战阵,每一阵都有一名元婴魔将统领。战阵轮转,魔气勾连,化作十二尊百丈魔神虚影,踏地而来!
每一步,地动山摇。
剑轮虽利,却无法同时应对十二尊魔神。更何况,八大魔将还在空中虎视眈眈,随时准备给予致命一击。
“变阵。”陈闲的声音传入林凡耳中,“化整为零,以九宫伏魔阵对敌。”
林凡毫不犹豫:“变!”
剑轮骤然分散,三千弟子化作九支队伍,每支三百余人,各据一方,结成九座小型剑阵。剑阵之间,剑气勾连,彼此呼应。
九宫伏魔,青云宗镇宗战阵之一。
十二魔神杀到。
最前方的三尊魔神,撞上离、坎、兑三宫剑阵。剑气纵横,魔气翻腾,瞬间血肉横飞。每一息,都有弟子倒下,也有魔卒毙命。
藏剑峰顶,苏嫣然执剑而立。
她的任务是守护主阵眼——那柄插入广场中央的归元剑本体。只要剑在,阵法不散。
但她此刻,目光却死死盯着战场。
看着林凡在九宫阵中纵横厮杀,归元剑每一次挥出,都带走数名魔卒性命,却也让他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
看着陈闲独自面对三名魔将围攻,青衫染血,却一步不退。
看着同门师兄弟一个个倒下,白衣被血染红。
她的手在颤抖。
不是恐惧,是愤怒,是无能为力的痛苦。
“苏师姐。”一名年轻弟子跌跌撞撞跑上峰顶,满脸是血,“东侧阵眼告急,李长老请师姐速去支援!”
苏嫣然猛地转头:“我奉命守此……”
“守不住了!”那弟子哭喊道,“东侧若破,九宫缺一,整个阵法都会崩溃!李长老说……说主阵眼可以暂时由他代守,请师姐务必守住东侧!”
苏嫣然看向战场东侧。那里,离宫剑阵已被两尊魔神攻破,三百弟子死伤过半,残部正节节败退。一旦离宫失守,九宫阵便会出现缺口,魔军长驱直入,后果不堪设想。
她再看向林凡。
林凡似有所感,回头望来。隔着漫天烽火,两人目光交汇。
林凡朝她点了点头,嘴唇微动。
没有声音,但苏嫣然看懂了。
他说:“去。”
苏嫣然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无犹豫。
“走。”
她御剑而起,化作白虹,直冲东侧战场。
主阵眼处,李青玄踉跄而来,接替了她的位置。这位青云宗太上长老,十日来耗尽最后寿元为弟子灌顶,此刻已是风中残烛。但他握着剑,站在归元剑旁,腰杆挺得笔直。
东侧战场。
苏嫣然落地,一剑斩出。
剑光如练,将一名扑向伤员的魔卒拦腰斩断。
“离宫弟子,随我结阵!”她声音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残存的一百余名弟子精神一振,迅速向她靠拢。剑意重聚,虽不如全盛时,却稳住了溃势。
苏嫣然冲在最前。
她修炼的是《冰心剑诀》,剑出如寒霜,所过之处,魔卒动作迟缓,被她一一刺穿要害。但魔军实在太多,杀之不尽。她的灵力飞速消耗,手臂开始发麻,虎口崩裂,鲜血顺着剑柄流淌。
一尊魔神虚影注意到了她,巨掌拍下。
苏嫣然咬牙,举剑硬抗。
“轰——!!”
她整个人被拍飞出去,撞碎一片山岩,口中鲜血狂喷。
“苏师姐!”弟子们惊呼。
苏嫣然挣扎着爬起来,抹去嘴角血迹,眼神更冷。
她想起林凡的话:“替我守着后方。”
她想起自己的承诺:“领命。”
她想起那个吻,和那句“活着回来”。
“我还……不能死。”
她喃喃着,再次举剑。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正午。
青云宗山门前,已是一片修罗场。尸体堆积如山,有魔卒的,也有青云弟子的。鲜血汇成溪流,渗入大地,将土壤染成暗红。
三千弟子,已减员三成。
九宫剑阵,摇摇欲坠。
八大魔将,仍有六人战力完整。
十二魔神,虽被击溃五尊,但剩余七尊依旧凶威滔天。
而厉万骨,始终立于云巅,未曾出手。
他在等。
等陈闲力竭,等阵法崩溃,等青云宗最后的抵抗意志消散。
然后,他才会亲自下场,碾碎一切。
林凡浑身是伤,左臂无力垂下,肋骨断了三根。但他握剑的手,依旧稳定。
归元剑的光芒,已不如最初璀璨,却更加凝练——那是鲜血与意志淬炼的结果。
他看向陈闲。
陈闲独自拦下了三名魔将,青衫破碎,露出淡金色的肌肤——那是天人合一后,肉身向道体转化的迹象。他每一击都看似轻描淡写,却让三名魔将束手束脚。但林凡看得出,陈闲的气息在减弱。
那滴淡金色的血,不是伪装。
“陈师兄……”林凡传音。
“还不到时候。”陈闲的声音在他心中响起,平静依旧,“再撑一刻钟。”
“一刻钟后呢?”
“一刻钟后,”陈闲说,“我送厉万骨一份大礼。”
林凡不再多问。
他举剑,看向剩余六名魔将,看向七尊魔神,看向黑压压的魔军。
然后,他笑了。
那是剑修面对强敌时,纯粹的笑容。
“青云弟子——”
他声音嘶哑,却传遍战场:
“剑锋所指——”
还能站着的两千余名弟子,同时举剑,齐声怒吼:
“生死无悔!!!”
剑意冲天,竟比最初更盛三分。
那是濒死之人的最后光芒,是绝望中的不屈意志。
厉万骨终于动了。
他向前踏出一步。
仅仅一步,天地色变。
“戏,看够了。”
他伸手,虚空一抓。
整片战场的魔气疯狂汇聚,在他掌心凝成一柄漆黑长刀。刀长九尺,通体幽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
“这一刀,斩你青云道统。”
他举刀,斩落。
没有花哨,没有变化。
只是简简单单的一斩。
但这一斩落下时,天空裂开了。
一道横贯天地的黑色刀痕,缓缓压向青云宗。刀痕所过之处,空间崩塌,万物湮灭。
这是化神后期的全力一击。
这是毁灭的具现。
九宫剑阵,在这刀痕面前,如同纸糊,瞬间崩溃。两千弟子齐齐喷血,剑印碎裂,修为尽废。
林凡瞳孔紧缩。
他感受到了死亡——真正的,无可逃避的死亡。
但他没有退。
他踏前一步,归元剑高举过头,所有剑意、所有灵力、所有生机,尽数灌入剑中。
剑身,开始出现裂痕。
“这一剑,”他低声自语,“名为‘青云’。”
剑光绽放,如旭日东升。
迎向那毁灭的刀痕。
在他身后,陈闲终于动了。
他双手结印,归墟剑簪悬浮于顶,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那光芒,不是金色。
是混沌的灰。
仿佛天地未开时的颜色。
“厉万骨,”陈闲抬头,看向那斩落的刀痕,嘴角勾起一抹奇异的笑,“你可知,我这三年,悟的是什么?”
厉万骨眉头微皱。
陈闲不再看他,而是望向苍穹,望向大地,望向这片染血的山河。
然后,他轻声说出四个字。
四个字出口的刹那——
天地,寂静了。
刀痕悬停。
剑光凝固。
风止云停。
万物,静止。
唯有陈闲的声音,在静止的时空中回荡:
“我悟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