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小筑,踏上那条熟悉的青石板路,陈默深深吸了一口山间的晨雾。
那雾气润泽清冽,混着草木泥土的芬芳扑鼻而来,让他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自赏丹会后,他困于那方小院已有四月余。
如今重踏旧径,天光虽只在眼前化作一片混沌的亮色,脚步却沉稳如初。
这数百个日夜,他不仅在心中将长生阙至幽兰苑的路径反复走了千遍万遍,更将每一处转角、每一级台阶都烙印在脑海深处。
白晓琳所授的听声辨位之法此刻已成他的眼耳。
道旁有风拂过,他便知左侧是几株青松;
前方传来脚步声,他便能从容侧身,将来人避过。
行不多时,道上弟子渐多。
有人认出他来,便有私语声随风入耳。
“那人……瞧着像是陈默?”
“哪个陈默?”
“还能是哪个?便是白师姐小筑里那个丹童。听闻他为救白师姐,一双招子都快废了,成了个残人。”
“哦,原来是他。啧啧,倒是个痴情种子。只是可惜了,白师姐何等人物,如今更是宣木长老的亲传弟子,前程似锦。他一个半瞎的丹童,如何还能配得上?”
“慎言。我可听说了,白师姐念他舍身之情,将他养在小筑中,锦衣玉食,好生伺候着呢。这小子,也算是因祸得福,攀上了高枝。”
“攀上高枝?依我看,不过是笼中之鸟罢了。大丈夫顶天立地,岂能受女子恩养,靠人施舍过活?这般营生,与乞儿何异?他倒好,不知好歹,还敢跑出来抛头露面。”
“你们瞧他手里那物事,一柄锈迹斑斑的破铁,这是要做什么?莫不是还想学人练剑不成?一个瞎子,连路都瞧不真切,还想舞刀弄剑?当真是天大的笑话!”
这些话语,或怜悯,或讥诮,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痴情种?残人?受人恩养?
陈默一言不发,身形未有丝毫停顿,那原本就挺直的腰杆反倒愈发如松柏般坚挺。
他不在乎这些人的目光,更不在乎这些人的言语。
他今日走出那方庭院,便是要让所有人都瞧瞧,他陈默,不是一个需要女子庇护的废物!
他要靠自己这双脚,这双手,走出一条路来!
路,是自己选的。
纵是跪着,也要走下去!
幽兰苑。
还是那座熟悉的楼阁,还是那个忙碌的前堂。
陈默凭着记忆与模糊的光影径直走到一处柜台前。
此处,专司剑法课程的登名造册。
柜后一名弟子正自打盹,忽见眼前多了个人影,那人身形瘦削、双目无神,手中还提着一柄锈剑,形容甚是古怪。
他懒洋洋地抬起头,问道:“这位师弟,有何贵干?”
“我找李三讲师。”陈默声音平淡。
“李讲师?”那弟子上下打量他一番,“李讲师今日有课,正在中院七号演武场。你寻他何事?”
“续课。”
“续课?”那弟子闻言一怔,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师弟,你识得李讲师?上过他的课?”
“嗯。”陈默只应了一声,“数月前报过名,后因故未能上课。”
那弟子将信将疑,取过一枚玉简,以神识探入查阅。
片刻后,他“哦”了一声,恍然道:“想起来了,你是那个报了《雷雨剑法》基础课的陈默?你这课业已耽搁了四个多份,怎地今日才来?”
“先前受了些伤。”陈默淡淡道,“今日还能续上么?”
“能倒是能……”那弟子面露难色,瞥了陈默一眼,话里有话,“只是李讲师的课,一向价高,一节便需一千贡献点。师弟你这……”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陈默懒得与他多言,径直从储物袋中摸出自己的身份玉牌,递了过去。
“先续十节。”
那弟子接过玉牌,本是漫不经心,待神识往里一扫,脸色却是陡然大变。
他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遍,只见玉牌之中那串代表着贡献点的数字竟是足足有六位之多。
他脸上的懒散与轻慢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脸谄媚的笑容,连称呼都变了:“原来是师兄!是师弟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还望师兄海涵!这就为您办理,马上就好!”
说罢,他手脚麻利地操作起来,不过片刻,便将一枚新的听课玉简恭恭敬敬地递到陈默手中。
“师兄,您的课业已续上。李讲师正在七号演武场,您由此穿过中庭,直走便是。”
陈默接过玉简,点了点头,转身便向中院行去。
自前堂至中院,不过百步之遥,他却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一个双目近乎失明的少年,提着一柄锈剑独自走向演武场。
这般景象,无论在谁看来,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与荒诞。
道上识得他的弟子,无不对他指指点点。
他们想不明白,这个已被白晓琳“金屋藏娇”的幸运儿,为何放着安稳日子不过,非要跑出来自讨苦吃。
安安稳稳地受人恩养,难道不比出来当个笑话强么?
对这一切,陈默充耳不闻,视若无睹。
他的心此刻前所未有的平静。
当他挣脱白晓琳的手独自走下山的那一刻,他便已料到会面对这一切。
他凭着记忆,一步一步,终于来到了七号演武场外。
场中,数十名弟子正列成数排,手中长剑随着一声声呼喝劈刺挥斩,剑光霍霍,带起阵阵风声。
场前,立着一名身材精悍、面容黝黑的中年汉子,正厉声指点着众人的动作。
那汉子,正是以一手快剑闻名外门的讲师,“快剑”李三。
陈默的到来,立时便让场中为之一静。
众弟子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李三的教学声也戛然而止。
他眉头紧皱,望向场边这个不速之客,眼中尽是不悦。
“来者何人?演武重地,岂容擅闯!”李三的声音便如他的剑一般又快又厉。
陈默在场边站定,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对着李三深深一揖。
“讲师,弟子陈默,前来上课。”
说罢,他缓缓抬起手,将那枚刚刚办好的听课玉简举在了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