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一番话,在陈默心中掀起滔天波澜。
他出身鄙末,原是一介牧童,见识浅陋。
入了合欢宗,更从底层杂役做起,日思夜想不过是如何苟活,如何多挣些微末贡献。
他所有心神,皆耗于钻研种种具体的“术”,如何辨识药草,如何针刺穴位,如何将绛云霄房打扫得更有效率,却从未抬头看过前路。
直到此刻,这素昧平生的女子,才为他揭开了“道”的一角。
“大道三千,能以剑道称尊者,终是少数。”女子声音温和,为他推开一扇全新门户,“能成大器者,无不是寻到了最合自身的通途。”
她顿了一顿,又道:“且说那五行宗,有位水部长老,权势煊赫。他早年出身火脉,奈何天资寻常,数十年困于筑基。后毅然转投女修众多的水道一脉,反倒如鱼得水,不过百年便结成金丹,如今元婴在望。试问天下,谁敢说他不是大丈夫?”
“再如那道衍剑宗,号称正道第一。宗内有位执事,人称‘游龙真人’。听闻他天生筋骨便与你一般柔软,在宗门内受尽嘲弄,终生练不好那刚猛剑法。后来机缘巧合,改习软剑,自创一路剑法,如今凭此绝技,便是金丹长老见了他亦要礼敬三分。”
“便是我合欢宗,你以为那些位高权重的男长老,皆是凭一身蛮力上去的么?他们中不少人修的正是本门最精深的媚功。更有几位长老,至今元阳未泄,阳气鼎盛非凡,专司刑罚,座下弟子见之无不两股战战,胆寒心惊。他们,又算不算男人?”
女子一言一句,有如洪钟大吕在陈默心中轰然作响。
原来……竟是如此。
原来,并非只有仗剑而行,才算英雄好汉。
原来,寻到合于己身的路,比什么都紧要。
他这十一年人生,何曾有人这般系统地、耐心地为他分说这些关乎修行根本的大道理。
老修士只点出他体质特异,白晓琳不过是出于愧疚照拂,李三更是将他贬斥得一文不值。
唯有眼前这女子,这连面容也瞧不真切的陌生女子,真正站在他的境地为他拨开了修行路上的重重迷雾。
陈默久久不语,似在出神。
女子见状,便趁热打铁,说道:“我看你筋骨奇柔,神识亦远胜常人,正是修习柔功的绝佳之材。于你而言,最合用的兵刃,便是鞭。”
“鞭?”陈默喃喃自语。
“不错,正是鞭。”女子语带自豪,“鞭者,百兵之诡道也。较之于剑,其势更长,其变更多。练至精深处,开山裂石,易如反掌;抽丝剥茧,举重若轻。刚柔并济,神鬼莫测。比起那直来直去的剑,不知要高明了多少。”
她话音一转,声调愈发轻柔,带着几分循循善诱的意味。
“我恰有一门上乘鞭法,名唤《青丝十三缚》。此法若成,挥鞭之下,可断金铁,可缚神魂。你……可愿拜我为师,随我修习此法?”
拜师?
陈默霎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一时心乱如麻,只觉恍然如梦。
方才还是师门弃徒,剑道废物,转眼间,竟要成另一位高人眼中的奇才?
这般变故来得太快,教他无所适从。
便在他心神激荡之际,院外忽起一阵喧哗。
其中一个语音清冷,却难掩其中急切,他一听便知。
是白晓琳!
她如何寻到此处来了?
陈默心头猛地一紧,下意识便欲挣扎起身。
“莫动。”女子一手按住他肩头,柔声道:“你身子有伤,又淋了雨,不易走动。我去应付便是。”
言罢,脑后那片温软丰腴之感悄然离去,想是那女子已然起身,向院门行去。
陈默侧耳倾听,只闻“吱呀”一声,房门开启。
院中传来那女子温和的声音:“这位师侄夤夜到访,不知有何见教?”
一个清冷语音答道:“晚辈白晓琳,寻一位姓陈的师弟。听闻他在此处,特来探望。”
正是白晓琳。陈默虽久与她相处,亦能听出她话音中那一丝难抑的焦灼。
女子道:“哦?你说的是那个昏倒在雨中的孩子么?他确在此处。只是他伤疲交加,正在安歇,实不便见客。”
白晓琳道:“他伤势如何?还请师叔行个方便,容我一见。”
女子声音转沉,道:“师侄,此处乃我清修之地,还望自重。他有我照料,无甚大碍。”
院中静了片刻,忽闻一阵衣袂破空之声,显是白晓琳欲要硬闯。
陈默心头一紧,只听那女子轻“哼”一声,随即劲风一响,便复归于寂。
之后声息渐低,似是两人在低声对答。
陈默心中七上八下,不知所以,只觉时刻过得极是缓慢。
约莫一炷香时分,房门“砰”地一声被人撞开,一道身影抢入房中,带来一阵幽兰般的清寒香气。
陈默未及开口,那身影已扑至床前,一把将他身上锦被掀开。
正是白晓琳。
她俯下身来,呼吸微促,一双冰凉玉手在他胸前、臂上飞快游走,察看伤势。
待触及他裹着白布的双手,指尖微微一顿。
她探了探他脉搏,又察看他气色,见他虽是虚弱,却无新添的伤口,终是舒了口气,身子也站直了些。
房中阒然无声。
陈默定了定神,低声道:“师姐……你如何寻来了?”
白晓琳默然半晌,方用她那惯有的清冷声线说道:“李三说,你……你被他逐出了武场。”
陈默心中一沉,无言以对。
白晓琳又道:“我闻讯便去找你,却遍寻不着。后来问了其他弟子,才知你往西边废院去了。我赶到之时,院中空无一人,只在泥泞里……寻到你的剑。”
她语声平淡听不出喜怒,但陈默不难想见,她当时只身立于雨中手持一柄锈剑,心中是何等滋味。
陈默转而问道:“师姐……方才那位前辈……是何人?”
白晓琳道:“她是幽兰苑的沐春晖讲师,修为已至筑基中境。平日教授鞭法与柔身锻体之术,在弟子间风评甚好。”
她语声一顿,似有几分不甘,续道:“我方才试过……我功力远逊于她,非其敌手。”
陈默心中了然,难怪方才院中动静转瞬即逝,原是师姐吃了亏。
他沉默片刻,将沐春晖先前那番话说了:“师姐,沐讲师说我体质不合剑道,却另有可为。她……她愿收我为徒,传我鞭法。”
此言一出,白晓琳登时没了声息。
房中静得落针可闻,唯有窗外雨声淅沥。
这沉默长得仿佛永无尽头,陈默几乎以为她已悄然离去,心中不禁有些发慌。
许久,才听她幽幽一叹,道:“此乃……好事一桩。”
她语声极轻,其中况味陈默从未听过。
“沐讲师鞭法冠绝宗门,你筋骨奇柔,正是修习此道的良材。能拜入她门下,确是你的福分。”她仿佛在屋中踱了几步,又道:“况且,她乃筑基讲师,亲收你为徒,日后修行,不论是见识指点,还是丹药器物,皆非我所能比。这于你而言,实是千载难逢的机缘。”
她一番话说得条理分明,句句皆是为陈默思量,听来恳切无比。
陈默心知,她确是真心为自己欢喜,盼他能脱出泥潭另寻坦途。
只是那话音深处,总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怅惘与失落。
“我……我改日再来看你。”白晓琳终是留下了这句话,再不多言,转身便走。
门扉开合,那股清寒香气也随之散尽,不留半点痕迹。
未几,沐春晖莲步轻移,回到房中。
那股温润安详的香气复又将陈默环绕。
她坐回床沿,将陈默的头轻轻揽起,重又枕上自己腿间,柔声道:“你这位师姐,待你倒真是上心。”
她轻抚陈默额发,笑道:“痴儿,方才我与你说的那桩事,你心下可有定夺了?”
陈默再无半分迟疑,便要挣扎起身,叩拜行礼,却被她一把按住。
他欲要叩头,脑袋却教那片温软托住,动弹不得。
于是,他便躺在床上,朝着声音来处郑重说道:“弟子陈默,愿拜入师尊门下。”
只听沐春晖满是喜悦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傻孩子,你有伤在身,不必拘此虚礼。心意到了,为师便知晓了。”
她又笑道:“我听你师姐唤你陈默。从今往后,我便叫你默儿,可好?”
陈默心中一暖,应道:“全凭……师尊做主。”
虽无三拜九叩之礼,但自这一声之后,他便不再是孤身一人。
从此,他便真正有了师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