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委会的土坯房里,烟袋锅子的火星子在昏黄的灯泡下明明灭灭。焦玉良把写着 “村两委班子成员” 的红纸往墙上一贴,上面大概写着经村党员代表大会选举新一届支部委员会、村民委员会,焦玉良担任兴泉村党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王兵担任兴泉村党支部副书记(挂职)、村委会副主任(挂职),范明作为村里唯一的退伍老兵党员,担任村纪检委员,村委委员,杨采花任村宣组委员,村委委员、妇女主任,张老五任村委委员,村会计。刘文祥作为华农发展银行派驻的第一书记,不进入村两委班子。
王兵的名字后面跟着两个括弧,里面 “挂职” 两个字格外扎眼。
“王干部,这俩字可轻可重。” 焦玉良磕了磕烟灰,“轻了是说你早晚得回市里,重了是说咱村这副烂摊子,真得靠你这外来和尚念念经。”
王兵摸着糙纸上自己的名字,指腹蹭过 “副书记” 和 “副主任” 几个字。窗外的风卷着沙粒打在窗纸上,呜呜咽咽像谁在哭。他想起刚进村时踩在盐碱地上的感觉,脚底下发滑,像踩着一层没化的霜。散会时,李奶奶颤巍巍塞给他个热鸡蛋,手背上的老年斑比地里的碱花还密:“娃,别嫌俺村穷,人心都是热的。”
回到村委会那间临时宿舍,王兵翻出在网上买来的带来的《农作物栽培技术》,借着灯泡昏黄的光往下翻。看到 “特色种植与土壤改良” 那章,他忽然想起前世2023年自己在鹤城地区考察时见过的冬黑麦 —— 零下二十多度的严寒里,那作物裹着薄雪钻出地面,麦叶上挂着冰碴子还在生长,更奇的是,种过黑麦的地,第二年再种白菜、玉米,白菜翠绿细嫩,玉米秸秆能蹿高半截。
但是现在冬黑麦还属于江林农大与俄国团队新研发的改良品种,能不能适合兴泉村的土壤还未可知,但是兴泉村都穷的要当裤子了,也没什么可失去了,而且他觉得兴泉村和太平镇的土壤结构咋也比鹤乡县强吧,前世鹤乡县都形成规模种植了,并成为国内头部面包企业桃杏面包的合作基地,太平镇兴泉村要是种植成了,那可就有了产业规模了,肯定会成为脱贫标杆,老百姓也能收益。他摸出铅笔,在笔记本上画了个草图:左边是冬黑麦,右边画了头壮牛,中间画了个循环箭头,箭头旁标着 “秸秆饲料”,却在箭头尽头停住了笔。
“种啥养啥都不难,难的是卖去哪。” 他对着空屋子自言自语。桌上的搪瓷缸子还剩半缸凉白开,是早上刘文祥给倒的,杯壁上结着层薄薄的白碱,像谁撒了把盐。
第二天一早,王兵揣着笔记本去了张老五家。土坯房的门轴吱呀作响,张老五正蹲在门槛上编筐,柳条在他手里转着圈,很快就现出个圆圆的底。“王书记坐。” 他往屋里喊了声,“给王书记倒碗水!”
里屋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张老五的媳妇端着个豁口碗出来,水里漂着层淡淡的白膜。“别嫌埋汰,井里的水就这样。” 张老五搓着手上的柳条绿汁,“前几年砖窑老板在这儿抽地下水,把好水都抽走了,剩下的全是这碱水。”
王兵没有功夫喝,掏出笔记本:“张大哥,我想问问咱村的地,哪些最碱?我在上学的时候听说江林农大和俄国研发出一种冬黑麦,天越冷长得越旺,还能把盐碱地改好。”
张老五往院外指了指:“村西那片‘白不毛’最邪乎,开春化雪后泛着白碱,脚踩上去能陷半寸,种玉米只长杆不结棒。黑麦?那玩意儿能在这儿活?” 他忽然笑了,“去年冬天零下廿五度,院里的柴火都冻裂了,啥庄稼能抗住?”
这话像根刺扎在王兵心里。他谢过张老五,又去了村东头的养殖大户家。说是大户,其实就养着三头瘦骨嶙峋的黄牛,牛圈的土墙裂着缝,风一吹直掉渣。“不是不想多养,” 户主老李叹着气,“冬天没草料,只能喂干玉米秸,牛掉膘掉得厉害。开春想多养两头,信用社说没抵押不给贷,好不容易找亲戚凑了钱,又赶上牛瘟,赔了个底朝天。”
王兵在笔记本上记着:“缺抗寒作物、缺优质饲料、缺销路”,三个词下面画了三道粗线。中午在村委会吃饭,焦玉良端来两碗玉米糊糊和蒸茄子干,糊糊里面掺着不少沙粒,嚼起来硌牙。“村里就这条件,” 老焦往嘴里扒拉着糊糊,“前几年咱们镇里有人来搞大棚菜,收了钱就没影了;去年说搞光伏发电,挖了坑就不管了。现在俺们这镇里八村的人见了新项目,比见了狼还怕。”
“怕就对了。” 王兵放下碗,“咱得让他们先看到实在的。” 他翻出笔记本,“我想先搞个试点,找几户愿意试种冬黑麦的,种子我去找省农大想想办法,抗冻品种,收成了麦秆能当饲料,麦粒能磨面。”
刘文祥推了推眼镜:“小王书记,冬黑麦咱没种过,要是冻死了咋办?再说这麦粒…… 城里人认吗?”
王兵没接话,他想起前世宁西自治区的宋北北。那个戴着草帽真扶贫、真实干的第一书记,在枸杞地里举着手机直播,把戈壁滩的干货卖成了网红货。但这话他没说出口,现在说出来,怕是要被当成天方夜谭。
接下来的日子,王兵一头扎进了地里。他带着卷尺和记录本,挨片丈量村里的土地,记下哪片地碱重、哪片地低洼易积水、哪片地背风向阳。中午就在地里啃口干馍,就着自带的凉白开,风一吹,馍上落满细沙,嚼起来咯吱响。
有天在村西的 “白不毛” 测量,突然飘起了雪粒子。王兵赶紧把记录本揣进怀里,可等雪停了掏出来,纸页边缘还是结了层薄冰,得哈着气才能翻开。张老五赶着羊群路过,递给他块羊皮:“裹上点,12月这雪看着小,能把人骨头缝里的热气都吸走。俺这羊都知道往背风处钻。”
“张大哥,你愿不愿意试种冬黑麦?” 王兵抹了把脸上的雪,“种子我想办法去省农大去要,抗冻的,就算冻死了,我个人赔你损失。”
张老五盯着远处白花花的地,半天没说话。羊群在旁边啃着稀疏的枯草,啃到根部就抬起头,嘴里嚼着带碱味的土。“王书记,不是俺信不过你,” 他摸了摸羊的头,“俺们农民,一季子收成就像命根子,经不起折腾。这地,连野草都长不旺。”
王兵没再劝,他知道,空口说白话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