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
三个字，沙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着粗粝的岩石，带着一种初学言语般的生涩与滞重。 每一个音节都仿佛耗尽了巨大的力气，从祁瑾晏干裂苍白的唇齿间艰难挤出，飘散在灼热而寂静的炎阳殿内。
那双刚刚睁开的眼眸，深邃如渊的底色犹在，却不再有往日的沉静、威严，或是蛊毒发作时的猩红狂暴，更无濒死时的空洞死寂。 此刻，那里面盛满了纯粹的、如同初生婴儿面对陌生世界般的……茫然与空白。没有焦点，没有情绪，只有一片被强行抹去所有痕迹的雪原。
他的目光吃力地转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扫过这金碧辉煌却一片狼藉、弥漫着血腥与焦糊味的巨大殿堂。 那些穿着玄黑甲胄、满脸血污、眼神激动复杂望着他的人影，如同模糊晃动的剪影，无法在他空白的识海中留下任何清晰的烙印。 最后，这茫然的目光，落在了身边暖榻上，那个同样缓缓睁开双眼的女子身上。
秦湘湘也睁开了眼。
长睫如同受惊的蝶翼，轻轻颤动了几下，才完全掀开。那双曾冷冽如寒潭、也曾蕴藏过复杂情愫的眸子，此刻清澈得如同未被尘埃沾染的深泉。 里面映照着同样空茫的底色，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初临陌生之地的……怯意与无措。
暖榻柔软的触感是陌生的。
空气中混杂的硫磺、血腥和药味是陌生的。
周围那些高大、沉默、带着铁血气息的身影更是陌生的。
她的身体下意识地微微蜷缩，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身下雪白的绒毯，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怯生生的目光在殿内惶惑地游移，最终，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也落在了身旁那个同样茫然望着她的、英俊却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男人脸上。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没有惊心动魄的熟悉感，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没有刻骨铭心的爱恋，亦没有纠缠不清的恨意。
只有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冰冷的……陌生。
祁瑾晏那沙哑的质问，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同样空白的识海中，激不起半点涟漪。 她只是微微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个极其微弱、如同幼猫般的、意义不明的气音。眼中除了茫然，更多了一丝被那陌生目光注视下的……不安。
“王爷！王妃！”陈锋强忍着内腑翻腾的剧痛和巨大的冲击，踉跄着扑到暖榻前，魁梧的身躯因激动和心头的沉重而微微发颤。 他看着眼前两张空白的、如同初生般的容颜，巨大的悲恸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狠狠攫住了他。 权倾天下的摄政王，智计百出的王妃……竟成了眼前这对眼神懵懂、如同迷途羔羊般的……陌生人！
“王爷……您……您感觉如何？”陈锋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小心翼翼的试探，如同怕惊扰了易碎的琉璃。 他试图从那双空茫的眼中找到一丝熟悉的痕迹，哪怕一丝一毫。
祁瑾晏的目光缓缓转向陈锋。那眼神里没有认出，没有询问，只有一片纯粹的、被打扰的茫然。 他微微蹙起眉头，似乎很不习惯这个高大魁梧、带着血腥气的陌生人靠得如此之近，身体本能地向后缩了一下，尽管虚弱得几乎无法移动。
“王爷？”陈锋的心沉了下去。
“别……碰……我。”祁瑾晏的嘴唇再次艰难地翕动，声音依旧沙哑破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疏离与抗拒。 那并非记忆中的威严，更像是一种……初生兽类面对未知威胁的本能防御。
另一边，苏瑶也忍着伤痛靠近秦湘湘。
“王妃……”她的声音同样放得极轻，带着难以言喻的酸楚，“您……认得我吗？”
秦湘湘的目光落在苏瑶英气却苍白的脸上，眼神依旧茫然。她似乎觉得苏瑶的眼神比其他人少了几分压迫感，但依旧陌生。 她微微摇了摇头，动作细微得几乎看不见，随即又怯怯地将目光移开，重新落在身边的祁瑾晏身上，仿佛那里是唯一能让她稍微安心一点的存在。
老医官再次上前，枯瘦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重新搭上两人的手腕。 殿内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两根苍老的手指上。
许久，老医官缓缓收回手，对着陈锋和苏瑶，沉重地、无比肯定地摇了摇头。
“离魂之症，确凿无疑。”老医官的声音苍老而疲惫，“生机已续，命脉重连，但识海……如同被冰封雪藏，过往一切烟消云散。非但认不得人，恐怕……连自身是谁，身处何方，亦不知晓。”
“可有恢复之法？”苏瑶急问，声音带着一丝希冀的颤抖。
老医官沉默片刻，缓缓摇头：“冰魄续脉，逆天而行。洗尽前尘，便是天道索取的代价。古籍虽有记载，但……恢复者寥寥。或需漫长时日，静待冰封自解；或需……极其强烈的刺激，唤醒沉眠的烙印。但……强行为之，风险极大，恐致识海彻底崩毁，永堕混沌！”
静待冰封自解？何其渺茫！
强烈刺激？识海崩毁？
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陈锋和苏瑶。
就在这时——
暖榻上，一直茫然看着祁瑾晏的秦湘湘，身体突然极其轻微地……瑟缩了一下。
她似乎感觉有些冷。炎阳殿灼热的地火气息似乎无法驱散她体内那源自冰魄丹的、深沉的寒意。她无意识地蜷缩起身体，向身边唯一的热源——祁瑾晏靠拢了一些。 苍白纤细的手指，试探性地、极其小心地……触碰了一下祁瑾晏垂落在暖榻边缘的、同样冰冷的手背。
那触碰极其轻微，如同羽毛拂过。
然而，就在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皮肤的刹那——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灵魂悸动，如同沉睡的地脉被瞬间唤醒，猛地从两人灵魂最深处……传递开来！
祁瑾晏的身体猛地一震！那双空茫的眼眸中，一点极其细微的、难以理解的困惑光芒瞬间闪过！仿佛有什么沉睡的东西被这微弱的触碰强行撬动了一丝缝隙！
秦湘湘也如同受惊般猛地收回了手指，眼中茫然依旧，却又多了一丝……被那奇异悸动惊吓到的无措。
这变化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却被一直死死盯着他们的老医官敏锐地捕捉到了！
“等等！”老医官失声低呼，眼中爆射出难以置信的精光！他猛地再次抓起祁瑾晏的手腕，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钳般死死扣住！
“脉象！”老医官的声音因激动而尖锐，“王爷的脉象！方才那一下……心脉搏动骤然有力了一瞬！虽立刻平复，但……那绝非寻常！还有……还有王妃！”
他另一只手闪电般搭上秦湘湘的手腕，仔细感知。
“王妃的脉象亦是如此！虽微弱，但方才那一刻，命脉流转竟……异常平稳！”老医官猛地抬头，看向陈锋和苏瑶，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同命相连！是血契！冰魄续脉虽洗去前尘记忆，但那源自灵魂深处的血契烙印……并未完全消散！它……它似乎成了维系两人最后生机的……本能纽带！”
老医官的目光灼灼地扫过两人之间那微不可察的距离，扫过秦湘湘刚刚收回的手指。
“身体……他们在本能地靠近彼此！方才那触碰引发的悸动……是血契烙印在无意识层面的共鸣！这共鸣……竟能短暂地、极其微弱地……强化他们的生机！”
陈锋和苏瑶的瞳孔骤然收缩！巨大的震撼压过了绝望！
血契未绝！离魂之躯，本能相引！
“如此说来……”苏瑶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若让王爷王妃……多多相处？是否……”
“或许可行！”老医官用力点头，眼中闪烁着医者面对未知挑战的光芒，“虽无法唤醒记忆，但这本能的血契牵引，或许能如同引线，在两人重塑的命脉之间，重新构筑起一道……稳固生机的桥梁！对王爷王妃恢复元气，稳固这来之不易的生机，至关重要！”
“立刻准备！”陈锋当机立断，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将王爷王妃安置于王府最安全、最安静的‘静心苑’！遣最得力、最心细之人贴身照料！除必要医治外，任何人不得打扰！尤其……”他目光扫过殿内众人，声音陡然转冷，“今日之事，听雪阁废墟，伏瑶，神秘人，冰魄丹……所有一切，列为王府绝密！胆敢泄露半字者——杀无赦！”
“是！”殿内幸存侍卫齐声应诺，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凝重与忠诚。
很快，特制的软轿被抬入殿内。侍卫们再次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将祁瑾晏和秦湘湘分别安置在软轿之上。
当秦湘湘被抬起时，她的目光依旧茫然地追随着旁边软轿上祁瑾晏的身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依恋。
而祁瑾晏，在被抬起离开暖榻的瞬间，那双空茫的眼眸似乎也下意识地扫了一眼秦湘湘的方向。当软轿的纱帘垂下，隔绝了视线时，他极其轻微地……蹙了蹙眉，似乎对失去那微弱的“热源”感到一丝……极其陌生的不适。
两顶软轿，在重重护卫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依旧弥漫着血腥与焦糊气息的炎阳殿，穿过夜色笼罩的回廊，朝着王府深处那幽静的“静心苑”行去。
空茫的离魂之躯，被无形的血契之线牵引着。
前尘尽忘，陌路相逢。
新的命途，在遗忘的废墟之上，在血契残留的微光之中，悄然……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