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嵩的朱袍角扫过案边铜壶,带起几滴漏刻水,“不改则以抗命论罪” 的狠话仍在值守房内回荡,随窗外暴雨渐远,却如铁钉钉在沈恪心头。他立在原地,指节仍因方才攥紧笔杆而泛白,青吏袍上的雨渍已半干,留下深浅不一的痕印,恰似此刻沉郁难舒的心境。
待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雨巷尽头,沈序才缓缓松了口气,抬手拭去额间不知是雨是汗的湿意。值守房内静得可怕,唯有铜壶滴漏 “嘀嗒” 作响,每一声都像敲在人心上,提醒着时间在流逝,下游两县的危局也在逼近。案上那卷未写完的预警疏还摊着,墨汁已凝,虞嵩掷下的星象图压在一角,明黄丝帛与泛黄麻纸相映,竟透着几分讽刺。
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木窗,晚风裹挟着雨气涌入,吹得案头油灯火苗剧烈摇晃。远处黄河的浊浪声仍隐约可闻,时而夹杂着堤岸守军的吆喝,那是兵士们在冒雨加固堤坝 —— 可仅凭人力,如何抵得住按刻漏推算、三日内必至的溃堤之灾?沈恪闭上眼,眼前又浮现出清河县的舆图,那些星罗棋布的村落、成片的稻田,还有柳生口中 “枕着铜锣睡觉” 的百姓,若无人预警,三日后都将沦为鱼鳖之食。
“抗命论罪……” 沈序低声重复着虞嵩的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边的《考工秘录》。那是祖父留下的旧物,蓝布封皮已磨得发白,边角处用麻线缝补过,是当年祖父被贬时,亲手缝缀的。他深吸一口气,将书册捧起,指尖抚过封皮上的纹路,似在寻求某种支撑。
屋内油灯忽明忽暗,沈序坐到案前,小心翼翼地翻开《考工秘录》。纸页泛黄如秋叶,带着陈年的墨香与淡淡的霉味,那是时光的印记。开篇第一页,便是祖父沈仲文的手书,字迹苍劲有力,虽历经数十年,仍清晰可辨:“实证为基,民为本,不欺天,不欺心,不欺黎庶。” 墨迹深处,似能看见祖父当年写下这行字时,眼中的坚定与期许。
沈恪的指尖轻轻拂过字迹,眼眶微热。他想起七岁那年,祖父还在刻漏科当值,曾带他来值守房,教他辨认铜壶滴漏的刻度:“恪儿你看,这漏刻的每一滴,都与天地时序相应,差一分便乱了章法,误了农时,害了百姓。日后你若承此业,万不可因权势而改数据,因私念而弃实证。” 那时他似懂非懂,如今站在这危局之中,才真正明白祖父话里的重量。
“祖父,孙儿今日,断不能改那数据。” 沈序对着书册轻声道,语气里带着不容动摇的决绝。他咬了咬下唇,齿间竟渗出一丝血腥味 —— 与其违心篡改、致万民生死不顾,不如以抗命相抗,哪怕落得个 “论罪” 下场,也对得起祖父的教诲,对得起胸前 “司天监吏” 的印绶。
他起身走到墙角,从床底拖出一个旧木箱,里面是祖父留下的笔墨纸砚,还有几卷细绢。沈恪取出一卷素白细绢,铺在案上,又研了新墨,提起狼毫笔,目光落在之前记录的水位数据上。他不敢有半分懈怠,逐字逐句抄录:“建元十三年七月廿三,辰时,水位一丈三尺四寸;未时,一丈三尺七寸;申时,一丈四尺……” 每一个时辰、每一寸涨幅,都抄录得工工整整,连漏刻计时的误差、云层移动的方向,也一并记下 —— 这些都是实证,是日后若溃堤,能为百姓伸冤的铁证。
抄录完毕,沈序将细绢仔细卷起,又翻开《考工秘录》中间一页。那页纸比别处略厚,是祖父当年特意夹层缝制的,专为藏匿紧要之物。他轻轻拆开缝线,将细绢塞进去,再用丝线小心缝好,抚平纸页,若不细看,竟看不出丝毫破绽。做完这一切,他才将《考工秘录》贴身缠在腰间,蓝布封皮贴着肌肤,带着微凉的触感,却让他心中多了几分安稳 —— 这不仅是一卷书,更是他此刻唯一的依仗。
可转念一想,若虞嵩派人来搜,仅藏秘录未必稳妥。沈恪目光扫过案上的水位仪铜尺,忽然有了主意。他取来一张薄纸,覆在铜尺的刻度上,用炭笔细细拓印,从 “平水线” 到今日的 “一丈四尺”,每一道刻痕都拓得清晰。拓完后,他将纸折成细条,走到床前,弯腰掀开床板 —— 床板内侧有个不起眼的暗格,是祖父当年为防意外所设,从未有人发现。沈序将拓片塞进去,又仔细盖好床板,拂去上面的灰尘,确保看不出翻动的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才松了口气,重新坐回案前。油灯的火苗已平稳下来,昏黄的光映着他清瘦的脸庞,眉宇间虽有倦色,眼神却愈发坚定。沈恪提起笔,蘸饱墨汁,再次铺开预警疏的麻纸,这一次,他不再犹豫,笔锋落下,每一个字都写得沉稳有力:
“臣司天监刻漏科吏沈序,谨奏陛下:黄河连月暴雨,水位日涨,自廿一日未时至廿三申时,每时辰增三寸,今已达一丈四尺,距溃堤临界仅差八尺。按《考工秘录》推演,三日内必溃,下游清河、济阳两县十万生民危在旦夕。臣恳请陛下速下旨,令两县百姓迁移,加固堤坝,若有延误,臣愿以死谢罪……”
写到 “以死谢罪” 四字时,沈序的手顿了顿,随即落笔更重。他知道,这封疏文一旦呈上,便是与虞嵩、与司天监的权势公然为敌,更是将自己置于 “抗命” 的险境。可他看着窗外渐亮的天色 —— 不知不觉,已至深夜,漏刻已过子时,留给两县百姓的时间,不多了。
沈序将写好的预警疏叠好,放在案头最显眼的位置,旁边摆上那方 “实证之鉴” 的木牌。他站起身,走到铜壶滴漏前,看着水滴缓缓落下,心中默念:“祖父,若真有不测,孙儿便随您去,只是这实证二字,孙儿定守到最后一刻。”
窗外的暴雨仍未停歇,铜壶滴漏的 “嘀嗒” 声与黄河的浪声交织,似在为这孤吏的死谏,奏响一曲悲壮的前奏。沈恪立在灯前,青吏袍在风中微动,身影虽单薄,却如值守房外的石兽般,透着不可动摇的坚守。他知道,明日天一亮,便是一场生死较量,而他已备好所有筹码 —— 一卷藏真的秘录,几张拓印的刻度,一封写满赤诚的疏文,还有一颗 “不欺天、不欺心、不欺黎庶” 的初心。
(第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