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十四年四月廿二,司天监的晨雾还没散,算科的值守房就透着股沉郁 —— 内奸林砚被虞嵩收买告密的事,虽没闹大,却像块石头压在苏微心头。她攥着袖中那半块碎玉,指尖冰凉,昨夜陈武派人捎信,说沈序在工坊设了机关,擒住了虞嵩派来的蒙面人,可司天监内部的隐患,却还没除根。
“苏吏,您早饭还没吃呢。” 杂役房的小吏端来一碗粥,见苏微盯着案上的农时记录发呆,小声提醒,“刘主事刚从监副府回来,脸拉得老长,怕是又要找咱们麻烦。”
苏微抬头,看着窗外 —— 旧档房的方向,炊烟袅袅,那是前算科主事陈老吏的住处。陈老吏名陈敬之,十年前曾是司天监算科的顶梁柱,因坚决反对虞嵩篡改日食记录,被降职去管旧档,一管就是十年,如今住在旧档房旁的小偏院,鲜少与人往来,却成了苏微此刻唯一的希望。
“我去趟旧档房,早饭你帮我留着。” 苏微起身,将农时记录锁进木柜,又从袖中取出那份吏员签字的证词副本,贴身藏好 —— 这是她能拿出的部分证据,也是说服陈老吏的底气。
旧档房在司天监最西侧,是座灰扑扑的木楼,楼梯踩上去 “吱呀” 响,楼外堆着几捆旧竹简,风吹过,卷起满地灰尘。苏微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 “咳咳” 的咳嗽声,还有翻纸的 “沙沙” 声。
“进来吧,门没锁。” 苍老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带着几分沙哑。
苏微推门进去,只见屋内堆着比人还高的旧档册,阳光透过高窗棂,照得灰尘在空气中飞舞。陈老吏坐在案前,身着洗得发白的旧吏袍,头发半白,用一根木簪绾着,正戴着老花镜,翻一本泛黄的《历法考》,案上放着一碗浓茶,茶梗堆得像小山。
“晚辈苏微,见过陈老主事。” 苏微躬身行礼,目光落在案上的《历法考》上 —— 那是父亲苏景年当年主编的册子,封面上还有父亲的朱笔签名。
陈老吏抬起头,摘下老花镜,浑浊的眼睛盯着苏微看了半晌,忽然笑了:“景年的女儿?我记得你小时候,还在算科的院子里追着我要糖吃,转眼都长这么大了。” 他指了指案旁的木凳,“坐吧,别站着,我这老骨头,经不起人弯腰。”
苏微坐下,看着陈老吏案上的浓茶,想起父亲曾说,陈老吏最爱的就是这口浓茶,当年在算科,两人常一起喝茶论历法,是莫逆之交。“陈老,晚辈今日来,是想向您请教一件事 —— 关于虞嵩篡改数据的事。”
陈老吏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眉头皱了皱:“虞嵩?他又折腾什么了?这十年,他改星象、改农时,我都看在眼里,却没力气管 —— 当年我反对他改日食记录,被降职,如今连算科的门都进不去,能管什么?”
“可您心里,从来没认过他改的数据,对不对?” 苏微从袖中取出那份吏员签字的证词,递过去,“这是刻漏科、农时科五名吏员的证词,他们亲眼见虞嵩改水位、改农时,还有虞嵩亲信写给关内文彬的密信副本,说要‘借农时改数据,乱民心’—— 您看,这就是他做的事!”
陈老吏接过证词,手微微颤抖,翻到红手印那一页时,眼眶忽然红了:“这些孩子,胆子比我当年还大…… 当年我反对他改日食记录,算科的人都不敢吭声,如今还有人敢签字画押,好,好啊!”
他放下证词,起身走到书架前,搬开一摞旧档册,露出后面一个小小的木盒,铜锁都生了锈。陈老吏从腰间取下一把小铜钥匙,打开木盒,取出一卷用锦缎包裹的纸卷,递给苏微:“你看看这个。”
苏微展开纸卷,只见上面是两份日食记录 —— 一份是原件,用墨笔写着 “正德十三年七月初一,日食,食分七分,辰时初刻始,午时末刻终”,旁边有陈老吏的签字;另一份是篡改后的副本,将 “食分七分” 改成了 “食分三分”,“辰时初刻始” 改成了 “巳时初刻始”,落款处是虞嵩的名字,还盖着司天监的印。
“这就是十年前的事。” 陈老吏的声音带着愤懑,“正德十三年的日食,关系到次年的历法修订,食分七分是大凶之兆,按规矩要奏请陛下减徭役、赈灾民。可虞嵩为了讨好当时的太子(如今的二皇子),说‘日食食分小,是祥瑞之兆’,硬把七分改成三分,还把时间往后推了一个时辰,说‘星象吉,可增赋税’—— 结果次年京郊大旱,百姓颗粒无收,他却说是‘百姓不勤,与星象无关’!”
苏微看着两份记录,指尖冰凉 —— 她没想到,虞嵩篡改数据的恶行,竟早在十年前就开始了,还害得百姓受苦。“陈老,您当年为何不把这证据呈给陛下?”
“呈?怎么呈?” 陈老吏苦笑,拿起案上的浓茶喝了一口,“当时虞嵩已经投靠了二皇子,监副府的人把司天监盯得死死的,我刚把证据抄好,就被他发现,说我‘造谣惑众,污蔑星象’,把我降职去管旧档,还威胁我‘再敢多嘴,就把我家人发配边关’—— 我这十年,看着他一步步往上爬,看着他改了一个又一个数据,心里像堵着块石头,却只能忍着!”
“可现在,不一样了。” 苏微往前凑了凑,声音坚定,“沈序在京郊改良农具,得了百姓的民心;萧彻将军不日就要回京,他在边境掌握了虞嵩通敌的证据;我们还有这些吏员的证词、密信副本 —— 只要您愿意加入,我们的证据链就完整了,就能扳倒虞嵩,还司天监清明,还百姓公道!”
陈老吏盯着苏微,沉默了半晌,忽然一拍案:“好!我忍了十年,就是盼着这一天!我不仅有这日食记录,还有当年我偷偷抄的奏疏副本,上面有算科三名老吏的签字,都是证明虞嵩篡改数据的实证!”
他又从木盒里取出一卷纸,递给苏微 —— 那是当年陈老吏写给陛下的奏疏副本,上面详细写了虞嵩篡改日食记录的经过,还有算科三名老吏的签字画押,墨迹虽淡,却依旧清晰。
“当年我怕这奏疏被虞嵩搜走,把它藏在《周髀算经》的夹层里,和你父亲当年藏的农时记录放在一起。” 陈老吏笑着说,眼角却泛着泪,“我知道景年当年也反对虞嵩,他被贬后,我就想着,总有一天,要把这些证据拿出来,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苏微接过奏疏,指尖触到泛黄的纸页,仿佛触到了父亲和陈老吏当年的坚守。她想起父亲常说的 “算科之责,在辨真伪,在利民生”,如今,这份责任,终于传到了她的手上。
“陈老,谢谢您。” 苏微的声音有些哽咽,“有了您的证据,我们一定能扳倒虞嵩。”
“谢什么!” 陈老吏摆摆手,又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我这老骨头,还能为百姓做件实事,值了!对了,虞嵩那厮当年篡改记录时,手还抖呢,把‘食分’的‘分’字都写错了,后来又描了一遍,你看这副本上,‘分’字的捺画还歪着,真是可笑!”
苏微看着篡改副本上的 “分” 字,果然捺画歪歪扭扭,忍不住笑了 —— 原来虞嵩当年做亏心事时,也会紧张得手抖,这可笑的细节,却让十年前的冤案,多了几分真实的温度。
“对了,刘主事那厮,如今是虞嵩的狗腿子,天天盯着咱们。” 陈老吏忽然压低声音,从袖中取出一把小铜钥匙,递给苏微,“这是旧档房的后门钥匙,你以后来拿证据,走后门,别让他看见。我还在旧档房的梁上,藏了些当年虞嵩改星象的记录,等晚上没人,我再拿给你。”
苏微接过钥匙,指尖温暖 —— 这把小小的铜钥匙,不仅是旧档房的钥匙,更是陈老吏交出的信任,是扳倒虞嵩的又一份希望。
“晚辈告辞了,陈老您多保重。” 苏微起身行礼,将证据小心收好,贴身藏好。
陈老吏送她到门口,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喊道:“苏丫头,告诉沈序那小子,工坊的机关做得好!我听旧档房的小吏说,虞嵩派去的人,摔了个四脚朝天,真是大快人心!”
苏微回头,笑着点头:“晚辈一定带到!”
走出旧档房,晨雾已散,阳光洒在司天监的石板路上,暖洋洋的。苏微摸了摸贴身藏着的证据 —— 日食记录、奏疏副本、吏员证词、密信副本,四份证据凑在一起,终于形成了完整的证据链,从十年前的日食,到如今的农时、通敌,每一份都刻着虞嵩的恶行,也刻着坚守正义的人的希望。
她快步往算科走,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力量 —— 沈序在工坊守护百姓的希望,陈老吏在旧档房守护十年的真相,萧彻在边境守护家国的安宁,而她,要在司天监,守护这些证据,守护父亲的遗愿。
算科的值守房里,小吏还在帮她留着早饭,粥还是热的。苏微坐下,喝了一口粥,暖意从胃里传到心里。她拿起笔,在案上的纸上,写下 “证据链齐,待将军归” 七个字,字迹工整,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
窗外,刘主事正带着小吏巡查,脸拉得老长,却不知道,司天监内部,早已有人悄悄举起了正义的旗帜,而他效忠的虞嵩,离末日,已经越来越近了。
旧档房的方向,陈老吏又开始翻旧档,翻到父亲苏景年的《历法考》时,他轻轻拂去封面上的灰尘,笑着说:“景年,咱们等的这一天,快到了。”
阳光透过高窗棂,照在《历法考》的封面上,朱笔签名熠熠生辉,像是在回应着这份跨越十年的坚守,也像是在期待着即将到来的正义。
(第三十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