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内的跪伏身影如一片墨色云团,周怀安的叩首声与文官们的附议声交织,压得人喘不过气。李珩指尖的奏章已被汗浸湿,正要开口,一道清越的声音突然划破凝滞:“陛下,臣有一物,可断此桩公案!”
沈序快步出列,身后两名吏员抬着一个朱漆木匣紧随。木匣打开的瞬间,叠放整齐的麻纸与泛黄的册页露出边角,最上方的《京郊观测录》封皮上,“十地同测”四个朱砂字格外醒目。他将一厚叠文书捧至丹陛前,躬身道:“此乃臣连夜整理的三份凭证——京郊十处观测点的原始记录、司天监近二十年秋分星象册、以及虞嵩伪造记录的比对笺,桩桩可查,字字属实。”
周怀安抬头瞥了眼文书,冷笑一声:“沈吏倒是勤勉,只是这些民间纸笺,焉能比得过司天监的钦定册籍?”
“丞相不妨细看。”沈序上前一步,将司天监的旧册页摊在御案上,“此乃十年前秋分的星象记录,由前监正陈老先生亲笔所书,上面明载‘紫微星明,心宿二在东三度,无犯宫之象’。再看虞嵩此次所呈记录——除年份涂改,其余文字、刻度竟与旧册分毫不差,连‘云层遮蔽’的备注都照抄不误。”他用银簪指着两处文字,“陛下请看,这‘东’字的起笔弧度,‘度’字的收笔顿挫,与旧册如出一辙,分明是描摹伪造!”
内侍举着烛台凑近,金色烛光照亮册页,百官伸长脖颈细看,果然发现两处文字如同复刻。李珩捻起放大镜(司天监观测用器物),反复比对后眉头紧锁:“竟有此事?”
“更可笑的是此处。”沈序翻到伪造记录的末尾,“虞嵩为坐实‘荧惑犯东宫’,特意加了‘客星隐现’的注脚,可十年前秋分的记录里,陈老先生写的是‘晴空万里,众星明晰’。他只抄了主体,倒把关键备注改得驴唇不对马嘴,这等疏漏,也配称‘国之重臣’?”
殿内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周怀安的脸颊涨成绛紫色,却仍强辩:“或许是虞监副记忆有误,偶与旧年记录重合罢了!”
“重合一处是巧合,处处重合便是阴谋。”苏微提着算筹盒上前,乌木算筹在她指间翻飞,“陛下,臣以《九章算术》中的‘均输术’推演心宿二的运行轨迹,结合近二十年数据计算得出,其每年秋分的位置偏差不超过半度,呈稳定东移趋势。按此规律,今年心宿二应在紫微星东三度四分,与观测点记录完全吻合;而虞嵩记录的‘重合’位置,需让心宿二一年移动三度——这意味着它的运行速度要加快六倍,除非天规逆转,否则绝无可能!”
她将算筹在御案上摆出推演矩阵,红黑两色算筹分别代表真实与伪造数据,差距一目了然:“这就像农户种麦,往年亩产三石,今年突然说亩产十八石,若无人为造假,便是天方夜谭。”
“苏主事这话在理!”王二柱不知何时溜到殿侧,怀里还抱着个装着琉璃片的布包,“俺们村老把式常说,庄稼长多高,全看天和地;星星走多远,也得按规矩来。虞嵩那记录,就像俺家娃画的老虎,看着唬人,实则连尾巴长在哪都不知道!”
周怀安气得胡须乱颤:“黄口小儿懂什么星象!陛下,沈序等人串通一气,伪造文书算筹,意图构陷忠良,万不可信!”
“是不是构陷,一问便知。”萧彻上前一步,银甲碰撞声震得殿内铜铃轻响,“臣已将司天监的老吏陈忠传至殿外。陈忠追随陈老先生二十余年,亲手记录星象十七载,他的证词,总该作数。”
李珩立刻传旨:“宣陈忠进殿!”
片刻后,一个身着旧吏袍的老者颤巍巍走进殿内,见到御案上的册页,老泪纵横:“陛下,这十年前的记录是老臣亲手抄录的!当年秋分夜,老臣与陈监正守在观星台,紫微星亮得能照见人影,心宿二的红光在东边,怎么可能犯东宫?虞监副昨日还来威逼老臣,让老臣改口说‘记不清了’,老臣宁死不从,才被他赶了出来!”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铜制令牌:“这是陈监正传给老臣的观测令牌,上面刻着‘实证为基’四字,老臣不敢忘!虞嵩的记录,就是伪造的!”
周怀安的防线彻底崩塌,却仍不死心:“就算记录有假,也未必是虞嵩亲为,或许是下属擅作主张!”
“丞相这话,倒让臣想起一物。”沈序从木匣底部取出一卷绢帛,“此乃虞嵩给亲信李三的密信,昨日在其家中搜出,上面写着‘星图照十年前抄录,监印用松香混蜡伪造,事成后升你为算科主事’,落款处还有他的私章。这私章的印纹,与司天监存档的奏章印纹完全一致,陛下可即刻核验。”
绢帛展开,墨字清晰,私章的“虞氏”二字苍劲有力。李珩让人取来司天监的存档奏章,两相对比,印纹丝毫不差。他猛地将绢帛拍在御案上,龙颜震怒:“铁证如山,还敢狡辩!”
跪在最前排的吏部侍郎突然面色惨白,磕头道:“陛下饶命!臣……臣昨日收了虞嵩的百两白银,才附和求情,臣知罪!”他这一招供,又有三名文官接连认罪,殿内的墨色云团瞬间溃散。
周怀安浑身瘫软,伏在地上说不出话。沈序看着他,语气缓和了些许:“丞相,虞嵩当年预测蝗灾有功,臣亦知晓。可功是功,过是过,他篡改星象绝非初犯——去年他为迎合二皇子,将霜降日期延后十日,导致京郊农户冻坏万石麦子,那些农户的哭声,不比朝堂的求情声更该被听见吗?”
这话如重锤砸在周怀安心上,他颤抖着从袖中取出一份奏疏:“陛下,臣……臣愿将虞嵩所赠的良田百亩,尽数捐给受灾农户,只求陛下从轻发落虞嵩……”
“从轻发落?”李珩目光扫过殿内,“律法面前,无分功过。虞嵩伪造星象,诬陷太子,勾结皇子,罪证确凿,暂押天牢,择日三司会审,彻查所有牵连之人!”他顿了顿,看向沈序,“沈卿,你呈上的观测记录与比对文书,着令翰林院誊抄成册,发至各州县,让天下百姓皆知此事真相!”
“臣遵旨!”沈序躬身应道,身后的吏员们捧着文书,脚步沉稳地退至殿侧。王二柱凑过来,偷偷竖起大拇指:“沈吏,您这一匣子‘宝贝’,比萧将军的长枪还管用!”
萧彻闻言大笑:“王小子这话在理!下次再有人敢造假,咱们就用数据砸晕他!”
殿外的晨光已洒满丹陛,照在那些记录着真实数据的麻纸上,泛着温暖而坚定的光。李珩看着沈序手中的《京郊观测录》,突然感慨道:“朕今日才明白,所谓江山稳固,不在官员的资历功绩,而在这一笔笔真实的数据,一声声百姓的心声。沈卿,司天监的革新,就交给你了。”
沈序心中一暖,再次躬身:“臣定不负陛下所托,以实证修历法,以真心对百姓。”
退朝后,百官散去,周怀安独自留在殿内,望着御案上的星象册,久久不语。沈序路过殿门时,听见他低声叹息:“老夫守了一辈子的‘体面’,终究不如一纸真实的记录啊……”
沈序没有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他知道,周怀安的醒悟,只是一个开始。天牢中的虞嵩还在顽抗,二皇子的势力尚未清除,推广观测点的路途更是漫长。但他手中的观测录沉甸甸的,那里面不仅有星象数据,更有匠人的心血、农户的信任,还有陛下的期许——这些,都是他前行的底气。
王二柱抱着琉璃片,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沈吏,咱们下一步是不是要把观测点修到全国各地?俺去教农户们磨琉璃片,保证每个观测点的窥管都清清楚楚!”
“先把司天监的浑天仪修好再说。”沈序笑着回头,“虞嵩的人把仪器弄乱了,还得靠你这‘琉璃匠神’出手。”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太和殿的铜铃声在风中回荡,像是在为一场以实证为基的变革,奏响了序曲。而沈序知道,他的征途,才刚刚踏上星辰大海。
(第六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