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如同最温柔的金纱,透过那面巨大的弧形落地窗,毫无保留地洒满了疗养院客厅的每一个角落,驱散了夜的清冷。
乔军很早就醒了,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
脑海中那些混乱的思绪,如同无数纠缠不清的藤蔓,依旧在疯狂地滋长、翻腾,让他无法获得片刻安宁。
他悄无声息地起身,赤脚踩在柔软温暖的地毯上,踱步到窗边,沉默地眺望着窗外那片在晨光下显得格外宁静平和、泛着金色涟漪的湖面,试图让那片广阔的蓝色来平息内心的惊涛骇浪。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客厅角落。
他看到母亲谢清瑶,竟然蜷缩在那张宽大的沙发上,身上只随意地搭着一条薄薄的羊绒毛毯,眉头即使在沉睡中依旧微微蹙着,仿佛连梦境都充满了沉重的心事,眼角处似乎还残留着些许未干的、细微的泪痕。
那张在商场上叱咤风云、在复仇时刻冷若冰霜、仿佛无坚不摧的脸庞,此刻在睡梦中卸下了所有坚硬的防备,竟显得如此脆弱、疲惫,甚至带着一种易碎感。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情绪,悄然涌上乔军的心头,堵得他喉咙发紧。
是心疼吗?
心疼她二十八年来独自承受的一切。
是愧疚吗?
愧疚自己无形中成了她痛苦的根源之一。
还是......一种陌生的、源自血脉本能的、想要靠近、想要给予一点点慰藉的冲动?
他没有惊动她,只是默默地转身,走进了旁边设施齐全的开放式厨房。
巨大的双开门冰箱里食材丰富且新鲜,但他动作明显生疏,带着一种久未沾染烟火气的笨拙。
他找到烧水壶,接满纯净水,按下开关。
等待水开的时间里,他只是静静地站着,听着壶中渐渐响起的嗡鸣。
水开后,他拿出一个干净剔透的玻璃杯,小心地倒了半杯滚烫的热水,又打开凉水阀,兑入适量的冷水,然后下意识地用手背贴了贴杯壁,试了试温度,觉得刚好温热,才端着那杯水,脚步有些迟疑地、近乎小心翼翼地重新走回沙发边。
谢清瑶似乎被这极其细微的声响惊动,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初醒的迷茫瞬间被警惕取代,但在看清站在面前的是儿子时,那警惕又立刻化作了闪过一丝慌乱的关切。
她连忙坐起身,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头发和衣襟,努力在自己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个尽可能温和自然的笑容:
“儿子......你醒了?怎么起这么早?是不是昨晚没睡好?要不要再回去躺一会儿?”
她的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妈......”乔军的声音,依旧有些干涩沙哑,对这个称呼也依旧显得生疏,他有些笨拙地递出手中的水杯,目光微微低垂,似乎不敢直视母亲过于关切的眼睛,“喝点......温水吧。”
就是这样一个简单至极的动作,就是这一个依旧带着犹豫和生涩的称呼,却像一道猝不及防的、最温暖的电流,精准而猛烈地击中了谢清瑶心底最柔软、最不设防的地方!
她看着儿子,递过来的那杯清澈的温水,看着他眼中,那尚未完全褪去的巨大迷茫,和深藏的痛楚,却依旧努力表达出的、那份笨拙而真诚的关心......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剧烈地颤动起来!
一股巨大的酸楚,混合着无法形容的暖意,如同火山喷发般瞬间,冲上她的鼻尖和眼眶!
她伸出微微有些颤抖的手,极其小心地、如同接过一件稀世珍宝般,接过了那只盛着温水的玻璃杯。
温热的触感透过光滑的玻璃杯壁,清晰地传递到她的掌心,那温度仿佛拥有生命一般,沿着她的手臂经络,一直迅速地暖到了她冰冷了太久的心窝最深处。
她下意识地低下头,看着杯中那微微晃动着的、清澈的水面,视线几乎是瞬间就彻底模糊了。
滚烫的泪水,完全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砸进杯中的水里,漾开一圈圈细微而动人的涟漪。
“好......好......妈妈喝......妈妈正好有点渴了......”
她哽咽着,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浓重鼻音和哭腔,却努力地向上扬起嘴角,绽放出一个带着晶莹泪光的、无比真实而欣慰的笑容,
“谢谢......谢谢我的儿子......”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儿子亲手倒的水,温热的液体,滑过她干涩了一夜的喉咙,仿佛也同时滋润了,她那颗因长达二十八年的仇恨,而变得干涸、因复仇后的迷茫,而一度冰冷空洞的心脏。
虽然儿子依旧沉默寡言,眉宇间锁着沉重的负担;
虽然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二十八年隔阂,与创伤需要漫长时间去弥合;
虽然那些失去的岁月,和永别的人永远无法追回......
但就在这一刻,这杯由儿子亲手递来的、带着生涩却无比真挚的温度的水。
却像一道微弱却无比坚定的光,奇迹般地穿透了笼罩在她心头的厚重阴霾,让她真切地看到了,未来的希望,感受到了那份迟来太久、属于母亲身份的、最简单却也最珍贵的温暖。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向站在一片灿烂晨光里的儿子。
他的身影,在逆光中还有些单薄,眼神深处还藏着,挥之不去的迷茫与伤痛,但他站在那里,健康地、真实地站在那里,对她而言,就是整个失而复得的世界。
她轻轻将水杯,放在旁边的茶几上,然后伸出手,用自己温热的、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握住了乔军,那只有些冰凉的手。
“儿子......”她轻声地、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能滴出水来的温柔,和一种新生的坚定说道,“有你在妈妈身边......真的......真好。”
乔军感受着从母亲掌心传来的、不容置疑的温暖,和那细微却清晰的颤抖。
看着母亲那双被泪水洗涤过的、盛满了失而复得的,巨大幸福和温暖笑意的眼睛,心中那片如同被寒冬冰封的废墟之上,似乎也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一缕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名为“亲情”的暖意,终于艰难地透了进来。
他生涩地、极其轻微地、几乎是试探性地回握了一下母亲的手。
自始至终,他没有说一句话,但这个无声的、细微至极的回应动作,在此刻,却仿佛胜过了世间所有的千言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