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皓派来的死士是在子时进的桂林城。
三个人,黑衣,黑靴,脸上抹了锅底灰,从漓江东岸泅水过来。十月的水已经刺骨,他们上岸时嘴唇发紫,但握刀的手很稳。领头的是个独眼,左眼一道疤从眉骨斜到嘴角,像被人用钝刀劈过。
他们在城墙根的排水口蹲了半个时辰,等巡夜的队伍过去,然后像壁虎一样贴着墙缝往上爬。城墙有处修补的豁口,砖石新旧不一,缝隙比别处宽。独眼先上,手指抠进砖缝,脚蹬着凸起,一点一点往上挪。爬到垛口时,他停住,从怀里摸出个小铜管,吹了口气。
没声音,但远处巷口传来两声猫叫——回应。
独眼翻身进城,落地时膝盖弯了一下,卸掉冲力,没出声。后面两人跟着翻进来,三人汇合,贴着墙根阴影往城西摸。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府衙后街的一间药铺。药铺掌柜姓郑,是赵皓在桂林埋了五年的暗桩,明面上卖药材,暗地里传递消息、藏匿人手。独眼接到的命令是:取郑掌柜手里的桂林城防图,然后在城中三处粮仓放火,制造混乱,趁乱刺杀林夙。
计划很周密,但漏了一点——
他们上岸时,漓江边芦苇丛里,有双眼睛一直盯着。
是猴子。
苏烬派他来江边蹲守,已经蹲了四天。夜里冷,他裹着蓑衣缩在芦苇里,手脚冻得麻木,但眼睛没闭过。看见那三人泅水上岸,他没动;看见他们爬城墙,他还是没动;直到三人翻进城,消失在巷子里,他才从芦苇丛钻出来,抖掉身上的水,往怀里摸出个竹哨。
短促的三声,像夜枭。
半刻钟后,两匹快马从西城门驰出,一匹往龙隐岩报信,一匹往府衙。
---
同一时间,府衙后院。
林夙没睡。
不是不想睡,是睡不着。停了药之后,咳血的症状反而轻了些,但胸口那股钝痛变成了持续的、绵绵密密的刺痛,像有根针在肺叶里慢慢搅。他披衣坐在案前,就着一盏油灯看各地送来的文书。
大部分是琐事:某处水渠要修,某营缺冬衣,某地流民安置……他一份份批,字写得比平时慢,手会不受控制地抖,有时一笔划出去,歪了,他就把纸团了,重写。
写到第三份时,窗外传来极轻的叩击声。
三短一长。
林夙放下笔,起身开门。门外是顾寒声,肩上沾着夜露,脸色凝重。
“主公,江边哨报,三人进城,往西去了。”
“身份?”
“黑衣,带刀,身手利落,像是死士。”顾寒声顿了顿,“猴子说,领头的是个独眼,左脸有疤——和江南线报里赵皓养的那个‘独眼老七’对得上。”
林夙沉默片刻,走回案后坐下。
“让他们进。”
顾寒声愣住。
“郑掌柜那间药铺,你早就盯上了。”林夙说,“图是假的,粮仓是空的,他们烧不了什么。让他们进去,拿到假图,然后……”
他咳嗽两声,声音哑了:“然后抓活的。我要知道赵皓到底想干什么。”
“太险。”顾寒声皱眉,“万一他们不止三人,或者有别的后手……”
“那就赌。”林夙抬眼,“赌赵皓舍不舍得把真正的底牌,押在一场刺杀上。”
顾寒声看着他苍白的脸,终究没再劝,躬身:“我亲自去布置。”
“带苏烬的人去。”林夙补了一句,“影卫擅长暗处动手。”
“是。”
顾寒声退下后,林夙重新拿起笔,但手抖得厉害,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他放下笔,握了握拳,指尖冰凉。
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墨,远处传来打更声,梆,梆,梆。
三更了。
---
药铺在后街最深的一条巷子里,门脸很小,檐下挂了个褪色的葫芦招牌。独眼三人到门口时,门虚掩着,里头透出一点昏黄的光。
独眼推门进去。
药铺里一股陈年药材的霉味,混合着檀香。柜台后坐着个干瘦老头,正在拨算盘,听见门响,抬头,看见独眼,手顿了顿。
“几位抓药?”老头问,声音沙哑。
“抓一副‘当归三钱,黄芪五钱,枸杞二钱’。”独眼说。
这是暗号。当归三钱——三更见面;黄芪五钱——五年前埋下的桩;枸杞二钱——有两人随行。
老头放下算盘,从柜台后走出来,走到门边,往外看了看,然后关门,落闩。
“图在里间。”他低声说,“粮仓的位置我标红了,但最近惊雷府查得严,每处粮仓都有兵守着,你们最好……”
话没说完。
独眼突然出手,一把掐住老头的脖子,拇指按在喉结上。
老头瞪大眼,喉咙里发出“咯咯”声。
“郑掌柜,”独眼声音很冷,“赵爷让我问你一句话——三年前那批私盐的账,你吞了多少?”
老头脸涨得通红,拼命摇头。
“不说?”独眼手上加力,“那批盐值五千两,账上只记了三千。剩下两千,你说是打点官府用了,可赵爷查过,那年桂林的官府,根本没人收过你的银子。”
老头腿开始抖。
“钱在哪?”独眼问。
“……在、在城南……土地庙……神像底下……”老头从牙缝里挤出话。
独眼松手。老头瘫在地上,大口喘气。
“图。”独眼说。
老头爬起来,跌跌撞撞走进里间,从床板下摸出个油布包,递过去。
独眼打开,里面是张羊皮地图,画着桂林街巷,三处粮仓位置用朱砂标红,旁边还有小字注着守军人数、换岗时间。他仔细看了会儿,折好收进怀里。
“钱,赵爷不要了。”他说,“但今晚的事,你要是漏出去半个字……”
“不敢!不敢!”老头连连磕头。
独眼不再看他,对身后两人使了个眼色。三人推门出去,消失在夜色里。
他们走后半刻钟,药铺屋顶上,一片瓦被轻轻掀开。
陈七探出头,对下面比了个手势。
巷子两旁的阴影里,缓缓站起六个黑影。
---
独眼三人往第一个粮仓去。
那是城东的老仓,墙高,门厚,但地图上标着“守军十人,三更换岗,有半刻钟空隙”。他们到的时候,果然看见一队兵从仓门出来,往另一方向巡逻去了。
仓门虚掩着。
独眼挥手,两人摸上前,推门——门里黑洞洞的,一股陈米味。
但太静了。
静得不正常。
独眼突然停下,抽了抽鼻子——空气里除了米味,还有一股极淡的桐油味。粮仓不该有桐油。
“退!”他低喝。
晚了。
门后黑暗中,突然伸出几只手,捂住两人的嘴,刀光一闪,割喉。两人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软下去。
独眼反应极快,转身就跑。但巷口已经站了个人,堵住去路。
是苏烬。
他左手垂着,裹着厚布,右手空袖在夜风里微微晃动。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盯着独眼。
独眼拔刀。
刀是细刀,刃窄,适合刺。他扑上来,刀尖直刺苏烬心口。
苏烬没躲,左手抬起——袖子里“唰”地窜出铁链,链头铁球砸在刀身上,“铛”一声,刀偏了半尺。同时他身子侧滑,右脚扫向独眼下盘。
独眼跃起避开,落地时刀横扫,削向苏烬脖颈。
苏烬后仰,刀锋擦着喉咙过去,留下一道血线。他左手铁链再甩,这次不是砸刀,是缠手腕——链子像蛇一样绕上独眼右臂,一拉一绞。
独眼闷哼,刀脱手。
但他左手突然从腰后摸出把匕首,捅向苏烬小腹。
苏烬没法退,右手空袖一甩——袖口里滑出截短铁尺,“铛”地架住匕首。两人角力,独眼力气大,匕首一寸寸往前压。
铁尺在抖。
苏烬左手有伤,使不上全力。
就在这时,独眼背后阴影里,突然刺出一把刀。
刀从后心入,前胸出。
独眼身子一僵,低头,看见胸口透出的刀尖,还在滴血。他张嘴想说什么,但血从喉咙里涌出来,只能发出“嗬嗬”声。
刀抽回去,他倒下。
陈七从阴影里走出来,甩了甩刀上的血。
“苏头儿,没事吧?”
苏烬抹掉脖子上的血,摇头:“图呢?”
陈七从独眼怀里摸出油布包,递过去。苏烬打开看了眼,折好收起来。
“尸体处理干净。”他说,“药铺那个老头,抓了,分开审。”
“是。”
苏烬转身要走,又停住,回头看了眼地上独眼的尸体。
月光照在那张脸上,独眼睁着眼,左眼那道疤在死后面容扭曲下,显得格外狰狞。
苏烬看了两息,然后抬脚,把尸体翻了个面,脸朝下。
“埋深点。”他说。
---
府衙书房,寅时。
油灯快烧干了,灯焰跳得厉害。林夙坐在案后,面前摊着那张羊皮地图,还有从独眼身上搜出的其他东西——一包金叶子,几封密信,还有个小瓷瓶,瓶里是黑色的药丸,气味刺鼻。
顾寒声站在一旁汇报:“药铺郑掌柜招了,他是赵皓五年前埋的桩,主要负责传递消息,这次的任务是配合死士取图放火。但他不知道刺杀的事。”
“独眼身上这些药丸是什么?”
“问了随行的影卫,说像是‘提神丸’,江湖人拼命前吃的,能短时间压住疼痛,提升气力,但伤身,吃多了会疯。”
林夙拿起一颗,对着灯光看。药丸漆黑,表面有细密纹路,像某种符文。
“赵皓在准备什么。”他低声说,“大量收购硫磺硝石,培养死士,配这种药……不像只是报复。”
“像是……”顾寒声犹豫,“要打大仗。”
林夙没说话,手指在地图上移动——从江南,到桂林,再到更远的北方。
许久,他开口:“让苏晚晴再下南洋时,重点打听两件事:一,最近半年,有没有大规模的火药原料从西洋流入中原;二,赵皓在海外,有没有别的产业。”
“是。”
“还有,”林夙看向窗外,天色开始泛青,“龙隐岩那边,墨铁匠的消息该到了。”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急促脚步声。
一个匠造司的学徒冲进来,满身灰土,脸上还有灼伤,扑通跪倒:“主公!墨、墨老试爆‘鬼火雷’……出事了!”
林夙站起身:“说清楚。”
“按墨老吩咐,在城外三里荒滩试爆。第一次成了,威力极大,炸出三丈深的坑。但第二次……”学徒声音发颤,“第二次点火后,雷没炸,墨老上前查看,刚走到三丈内,雷……突然炸了。”
“墨老呢?”
“重伤,抬回来了,现在匠造司,何医士在救。跟去的四个匠人,死了两个,残一个,还有一个……找不着全尸。”
堂里死寂。
林夙手指抠进桌沿,指甲劈了,血渗出来。
“带我去看。”
---
匠造司后院临时搭起的医棚里,血腥味混着药味,冲得人头晕。
墨铁匠躺在木板上,胸口一片焦黑,衣服和皮肉黏在一起,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左臂齐肘断了,伤口用布死死扎着,布已经被血浸透。何医士正在清创,镊子夹出碎骨和碎石,扔进铜盆里,叮当作响。
林夙站在门口,没进去。
他看了很久,然后转身,对跟来的顾寒声说:“所有参与‘鬼火雷’研造的人,赏银加倍。死的那两个,抚恤金十倍,孩子进学堂,老人我们养。残的那个,安排轻省活计,一辈子管吃管住。”
“是。”
“还有,”林夙声音很平,“试验继续。”
顾寒声猛地抬头:“主公?!”
“墨老醒了,也会这么说。”林夙看着医棚里那个焦黑的身影,“十个月,我们没有稳妥的路。鬼火雷不稳定,那就试到稳定为止。但下次——用死囚试。”
“……”
“去办。”
顾寒声深深吸了口气,躬身:“……是。”
他退下后,林夙才走进去,走到木板边。
墨铁匠还昏迷着,但嘴唇在动,像在说什么。林夙俯身去听。
“……火……蓝的……跑……”
断断续续,不成句。
林夙直起身,对何医士说:“用最好的药,不惜代价。”
何医士点头,手上没停。
林夙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天已大亮。晨光照在院里的血渍上,红得刺眼。
他抬头,看向墙上那块木板。
十月二十一。
二百九十三天。
又少了三个匠人。
他站了一会儿,然后从怀里摸出小刀,在木板上刻下今天的刻痕。
刀尖入木时,他想起独眼尸体上那道疤,想起墨铁匠焦黑的胸口,想起自己咳出的那团黑色絮状物。
然后他用力,刻得很深。
木屑簌簌落下。
像骨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