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溺水者,从药物编织的黑暗深海中艰难地挣扎浮起。周芷宁首先感受到的,依旧是手腕与脚踝处那熟悉而屈辱的束缚感,以及医疗室特有的、冰冷的消毒水气味。身体的虚弱感比沉睡之前更甚,仿佛每一寸肌肉都被抽走了力量,只剩下沉重的疲惫和低烧带来的绵软眩晕。
她缓缓睁开眼,视线适应着恒定的、惨白的灯光。昨夜祁夜那近乎亲密的触碰、他低沉而偏执的耳语、还有自己那失控的生理反应……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回涌,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屈辱与后怕。
消极的、彻底的沉默抵抗,似乎并不可行。她的身体先于意志发出了警告。而祁夜,显然有足够的耐心和手段,将这场无声的对抗无限期地延长下去,直到她彻底崩溃,或者……真的如他所说,她的意识也被这纯白的牢笼所同化、禁锢。
不。绝不能。
那个在陷入沉睡前一闪而过的模糊念头——“换一种方式”——在此刻虚弱而清醒的晨光中,逐渐变得清晰和尖锐。
她需要改变策略。既然绝对的抗拒会招致更严酷的镇压,那么,或许可以尝试……有限的、有条件的“合作”?用一种看似顺从的姿态,换取一点点喘息的空间,哪怕是极其有限的一点点。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自我厌恶。这无异于与魔鬼做交易。但眼下,她还有更好的选择吗?像一具真正的行尸走肉般躺在这里,任由生命和意志一点点流逝?
她的目光,缓缓移向床头那些冰冷的监控仪器,屏幕上跳动的数字证明着她依旧“活着”。然后,她的视线落在了自己那只被束缚带固定着、正在接受静脉点滴的手。苍白,纤细,脆弱,却也是她唯一还能试图掌控的……工具?如果,她能重新拿起画笔的话。
绘画,曾经是她试探他的工具,也曾是她试图寻找内心宁静的伪装。现在,或许可以成为她争取“活动权限”的借口。
一个计划,在她心中艰难地、缓慢地成型。风险极大,一旦被看穿,后果不堪设想。但她已别无他路。
上午,陈医生照例来进行每日检查。他量了体温和血压,查看了点滴的情况,记录着数据。
“周小姐,今天感觉怎么样?烧好像退了一点。”陈医生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稳专业。
周芷宁没有像往常那样完全沉默。她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转动眼球,看了陈医生一眼。然后,她用干涩沙哑、几乎难以分辨的声音,极其困难地挤出了几个字:
“……闷……”
陈医生记录数据的手微微一顿,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惊讶。这是他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听到周芷宁主动开口,尽管只是一个字。他谨慎地看向她:“您是说……觉得闷?”
周芷宁轻轻眨了一下眼,算是默认。她不再说话,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个字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但这细微的变化,显然被如实记录并汇报了上去。
下午,祁夜来了。他依旧穿着挺括的黑色西装,但脸色似乎比昨日更显疲惫,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唇色也有些浅淡。他走进医疗室,没有立刻靠近床边,而是先听陈医生低声汇报了几句。
周芷宁能感觉到,祁夜的目光随之落在了自己身上,带着审视与探究。
他挥挥手让陈医生和护士暂时离开,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走到床边,站定。这一次,他没有坐下,也没有触碰她。
“听说,你觉得闷?”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似乎感冒并未痊愈。
周芷宁依旧闭着眼,但放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她没有回应。
祁夜等了几秒,没有得到回答,似乎也并不意外。他继续说道,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一直躺着,确实会闷。”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观察她的反应,然后才抛出下一句:“你想做什么?”
周芷宁的心脏在胸腔里微微加速。机会来了。她必须把握好分寸,不能显得太急切,也不能毫无诉求。
她缓缓睁开眼,目光没有看向祁夜,而是虚虚地落在天花板的某一点,声音依旧微弱,但足够清晰:
“……画画。”
这两个字吐出唇瓣,带着一种近乎奢侈的渴望,与她此刻被束缚在病床上的处境形成了尖锐的讽刺。
祁夜深邃的眼眸中,极快地闪过一丝什么。是讶异?是嘲讽?还是……别的?
他没有立刻回答。医疗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周芷宁能感觉到他审视的目光在她脸上盘旋,如同鹰隼,衡量着这两个字背后的真实意图。
“画画?”他终于重复了一遍,语气微妙,“在这里?”
周芷宁极轻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她依旧看着天花板,声音带着一丝认命般的疲惫:“……不想……在这里。”
她表达了她“闷”,提出了想“画画”,并且隐晦地拒绝了在这个纯白牢笼里进行。她在小心翼翼地,为自己争取离开这张医疗床的可能性。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周芷宁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她在赌,赌祁夜对她这种“艺术表达”的某种程度上的默许甚至……引导的倾向,会让他考虑这个请求。赌他更希望看到一个“有生气”、哪怕这生气是伪装出来的玩物,而不是一具日渐枯萎的沉默躯壳。
良久,祁夜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可以。”
周芷宁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冲破喉咙。
但他接下来的话,立刻给她浇了一盆冰水。
“每天一小时。在隔壁的观察室进行,那里有监控。阿香和陈医生会在场。”他的条件苛刻而严密,杜绝了她任何借机生事的可能。“画笔和颜料,会用特殊的安全材料。画架和座椅固定在地面上。”
这几乎是将一个更小一点的、同样处于严密监控下的活动牢笼,施舍般地给了她。
屈辱感再次涌上心头。但周芷宁知道,这是她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大“自由”。她不能表现出任何不满。
她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算是接受。然后,重新闭上了眼睛,不再看他。
祁夜站在原地,又看了她片刻,才转身离开。
他走后,周芷宁才允许自己细微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这场博弈第一步的艰难达成,以及前路未卜的沉重。
第二天,在陈医生确认她生命体征稳定,并且静脉营养结束后,周芷宁手腕和脚踝的束缚带被暂时解开了。久违的自由活动感让她眩晕,双腿绵软得几乎无法站立,需要阿香和护士一左一右地搀扶。
她们将她带到了医疗室隔壁的“观察室”。这里比医疗室稍大,依旧是一片纯白,但靠窗的位置固定着一个画架,旁边是一张同样固定在地面的、没有轮子的椅子。画架上放着全新的、塑料材质的“安全”画板和画纸,颜料是儿童用的、可水洗的无毒水彩,画笔也是圆头软毛的,没有任何尖锐部分。
窗户是封闭的,外面同样加装了护栏。
阿香和陈医生沉默地站在房间角落,如同两个尽职的看守。
周芷宁在阿香的搀扶下,缓慢地走到画架前的椅子坐下。仅仅是这个简单的动作,就让她微微喘息。
她看着眼前这些幼稚而安全的画具,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自嘲的弧度。这就是她争取来的“自由”。
她拿起一支圆头画笔,蘸取了清水,然后在那过于鲜艳的、缺乏层次的水彩颜料上涂抹。笔触软弱无力,颜色浑浊不堪。她画不出维米尔的光,也画不出自己内心的绝望与挣扎,只能画出一些模糊的、毫无意义的色块。
但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离开了那张冰冷的医疗床。
重要的是,她的手指,重新握住了笔。
重要的是,她戴着“合作”的假面,为自己撬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
一小时后,她被准时带回医疗室,重新束缚在病床上。手腕脚踝再次被固定时,那熟悉的禁锢感几乎让她作呕。
但这一次,她的眼底深处,除了麻木,还多了一丝极其隐晦的、冰冷的光。
祁夜在傍晚时分过来,阿香将周芷宁下午画的那张幼稚混乱的水彩画拿给他看。
他接过画纸,只看了一眼,便随手放在了一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走到床边,看着重新被束缚、闭目假寐的周芷宁,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颜色用得太脏了。”
周芷宁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没有睁开眼。
他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
门关上的瞬间,周芷宁缓缓睁开了眼睛,望着天花板。
妥协的假面已经戴上。
这场在绝望深渊边缘的、更加复杂和危险的舞蹈,开始了。
而她,必须跳下去。
**(第十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