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们动作麻利地将一袋袋粮食、一捆捆草料装上大车。
知府李崇德派来协助的胥吏们眼神躲闪,动作僵硬,再不复昨日面对汤永怀时的倨傲与推诿。
签押房内那场刀光剑影的“理论”,彻底碾碎了李崇德的矜持。
在全副武装、杀气腾腾、根本不和他讲官场规矩的丘八面前。
他发现自己往日滔滔不绝的口才完全没有了用武之地。
而且,保定巡抚张其平偏偏这几日去了真定巡视,远水救不了近火。
当卢方舟将那份盖着鲜红督师大印的《军需优先补给暨就地征购令》拍在他面前时,李崇德秒怂了。
“纯属误会啊卢将军!”
李崇德笑得比哭还难看:
“下官昨日被那库吏蒙蔽了!
今日一早,您要的粮草就备齐了!
来人,立刻给卢将军装车!
耽误一刻,本府扒了你们的皮!”
他几乎是吼叫着下达命令,现在他是一刻也不想和这个愣头青多待。
卢方舟冷眼看着这位知府大人前倨后恭的丑态,点了点头。
有了保定府这次经历。
此后的行程,但凡需要交涉补给的时候。
每次都由他亲自率领至少三百名全身披挂、刀枪出鞘的龙骧卫直接开赴府衙或县衙门前。
让谷一虎举着优先补给令,直接报出需要的粮草数量。
卢方舟本人则端坐马上,看着闻讯匆匆赶来的地方官吏,一言不发。
龙骧卫们在旁边沉默地按着武器。
没有商量,没有解释,更不接受任何“有困难”的推诿。
效果嘛,那是立竿见影!
接下去的沿途州县,都识趣地选择了地合作。
就这样,卢方舟左手杨督师的虎皮、右手自家的钢刀,吃着百家饭一路南下。
……
这一天,卢家军顺利渡过漳水,经过广平府后,进入了河南。
一进入河南地界,卢方舟看到的是一个充满绝望的世界。
如果说北直隶虽显凋敝,但田野间尚能看到劳作的人影。
那么眼前的河南,只能用一个“惨”字来形容。
七月的烈日,烘烤着这片曾经的中原沃土。
目之所及,是触目惊心的赤地千里!
曾经阡陌纵横的农田,如今只剩下龟裂成蛛网状的、白花花的坚硬土块,看不到一丝绿色。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味和一种死寂的气息。
行军途中,除了卢家军自身发出的声响,天地间仿佛失去了其他声音。
没有鸡鸣犬吠,没有孩童嬉闹,甚至连鸟雀都看不见。
偶尔还能看到几具无人掩埋的白骨,散落在道旁。
卢方舟勒住马缰,白马不安地打了个响鼻。
他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炼狱般的景象,握着缰绳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饶是他经历过尸山血海,早已经锻炼得心硬如铁了。
此刻胸中也仿佛堵了一块巨石,沉重得难以呼吸。
去年他进京面圣,途经京畿,所见已是人间惨剧。
但眼前河南的惨状,尤甚去年的京畿。
这哪里还是什么“中原腹地”、“天下粮仓”?
分明是被抽干了所有生机,只剩下绝望与死亡的巨大坟场!
他身后那些来自宣府中路的将士们,此刻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黄大柱张大了嘴,大大咧咧的表情消失了,只剩下骇然:
“俺的娘咧…这他娘的是人待的地方?连根草都活不了吧!”
罗火沉默地骑在马上,眼中也充满了悲悯。
“这就是河南?比咱们宣府差远了……”
一个蒙古战士低声对同伴说道,声音里带着后怕和庆幸。
旁边一个会蒙语的骑兵哼了一声:
“何止是差远了!”
咱们那儿,现在地里庄稼长多好!水渠哗哗的!娃娃们都能吃饱饭去学堂!你再看看这儿…造孽啊!”
“还不是因为咱们大人…”
另一个士兵接口道,语气中充满了由衷的崇拜:
“要是没有大人,咱宣府中路,现在指不定和这儿一样!”
低低的议论声在队伍中传播开来。
不比不知道,看到这个景象的士兵们。
第一次如此直观感受到,被参将大人治理得生机勃勃的宣府中路,是多么的来之不易。
其实,这种对比的震撼,并非始于河南。
自从离开宣府中路,穿过整个宣府镇,再经京畿、北直隶南下,将士们早已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同。
沿途所见,无论哪里都是民生凋敝。
官府之腐败,秩序之混乱,都远远无法与他们的家相比。
走得越远,看得越多,越能深深体会这一点。
面对河南这片被天灾人祸彻底摧毁的赤地。
即便是石头里都能榨出油的卢方舟,也感到了深深的无力。
北直隶的官员再贪婪,地方再凋敝,至少还能压榨出一些东西。
可在这里,连人都几乎绝迹了,又能向谁去要?
他只能沉默地挥了挥手,声音低沉而沙哑:
“传令,加速行军!沿途…不得扰民!”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异常沉重。
扰民?
这片死寂的大地上,哪里还有民可扰呢?
队伍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加速前进。
就这样,卢家军如同行进在无边无际的死亡画卷中,蒙着头,一路向南。
干涸的河床、废弃的村落、零星的白骨……
不断冲击着他们的视觉和心灵。
直到数日后,视野的尽头,终于出现了一道巨大的的轮廓。
那是一座巨城。
一座在阳光映照下,依旧能看出几分昔日雄伟气象,但城墙上也布满了修补痕迹和烟熏火燎之色的巨城。
开封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