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四日,洪承畴正在督师行辕中处理军务。
忽有夜不收匆匆入内禀报,称夏津县北面的官道上,出现了一支规模不小的明军,正迤逦而行,看那高高飘扬的旗帜,赫然正是新晋定北伯卢方舟的旗号!
闻听此讯,洪承畴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他搁下笔,看了一眼身旁的孙传庭,语气复杂地道:
“白谷,定北伯到了,你我还是亲自去迎一迎吧。”
此刻,洪承畴麾下的近七万人马,围绕着夏津县城,形成了一片颇为壮观的联营。
而在南面二十里外,临清州的方向,岳托的右翼清军也扎下大营,与明军遥相对峙。
自上月岳托兵临营外挑衅,而明军高挂免战牌后。
岳托并未强行攻打,只是缓缓后撤了一段距离,与洪承畴形成了眼下这种对峙。
这十多天,除了一些哨骑间的小规模战斗外,双方再没有发生过大战。
洪承畴与孙传庭带着杨国柱、王炜达等一众总兵、副将,打开了夏津县的北门,又穿过明军联营,便见到一支军容严整的部队已行进到不远处,正朝着大营方向开来。
只见这支队伍,虽无万马奔腾的喧嚣,却自有一股森然肃杀、不动如山的气势扑面而来。
士兵们皆着统一的红色戎服,外罩或棉甲或铁甲,在初春的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
他们行列齐整,步伐沉稳划一,数千人行进,除了沙沙的脚步声与甲叶偶尔碰撞的轻响,竟无太多杂音。
士兵都扛着火铳、长矛,眼神锐利,显示出极高的纪律性与训练水平。
步兵队伍之后,则是炮营与辎重车队。一门门包裹着炮衣的各式火炮,被骡马牵引着,在官道上压出深深的车辙。
负责护卫和操纵火炮的炮手们,同样军容整肃,跟随在炮车左右,整个队伍绵延数里
洪承畴目光锐利,仔细打量着这支越来越近的队伍。
饶是他对卢方舟满心不喜,此刻也不禁微微颔首,手抚胡须,对身旁的孙传庭感慨道:
“定北伯的为人处世暂且不论,单看他麾下这支兵马,真是难得的强壮精锐啊!”
然而,孙传庭却并未立刻附和洪承畴的感叹,他只是微微蹙着眉头,目光中带着一丝疑惑,紧紧盯着对面行来的军队。
忽然,他用一种不确定的语气对洪承畴低声道:
“督师,您有没有发现,定北伯带来的这支人马,似乎全是步兵和车营?
下官记得一年多前在陕西见到他时,其麾下可都是骑兵,怎地此次前来,竟不见骑兵踪影?”
经孙传庭这么一提醒,洪承畴也立刻凝神细看。
果然,眼前这支队伍虽然气势不凡,但清一色都是步卒与车马,确实不见大队骑兵的踪迹。
他不由也是轻“咦”了一声,脸上露出诧异之色。
二人目光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疑惑。
而跟在他们身后的杨国柱、王炜达等原宣府镇的将领,看着对面那支越来越近的、打着“卢”字旗号的军队,脸色更是复杂难言。
想到片刻之后就要以属下之礼,去见那位不久前还与他们同僚、如今却已贵为超品伯爵的“旧下属”,心中那份尴尬与不是滋味,实在难以言表。
尽管心中存有疑虑,洪承畴与孙传庭还是整顿了一下仪容,带着身后神色各异的众将,策马迎了上去。
对面队伍中,负责统军前行的罗火,眼见前方旌旗仪仗鲜明,一大群顶盔贯甲的高级武将,簇拥着两位文官大员迎来。
一看就知道是督师洪承畴亲至了,立刻下达了停止前进的命令。
他独自策马向前,在离洪承畴一行人不远处利落地翻身下马,大步上前,对着洪承畴行礼,并大声地禀告:
“末将宣府中路游击将军罗火,参见督师大人!
末将奉我家大人定北伯之命,率领本部七千五百步兵及炮营全体将士,前来听候督师调遣!”
洪承畴听到罗火的自报家门后,他忍不住打断了罗火的话,带着难以掩饰的惊诧脱口问道:
“卢……定北伯何在?怎么不是他亲自领兵前来?他人在哪里?”
……
这一夜,月黑风高,济阳城外清军大营深处,多铎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后,猛然从睡觉的厚毡上惊坐而起。
他额头上沁满了冰冷的汗珠,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营帐内显得格外清晰。
方才他做了一个极其可怕的噩梦。
在梦中,他又回到了数月前的涿州码头战场。
眼前依旧是那片被血与火蹂躏过的焦土,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尸体开始腐败的恶臭。
残破的旌旗斜插在泥泞中,无声地诉说着之前的惨烈。
多铎再一次看到了那令人作呕的一幕:
成群皮毛肮脏、眼睛闪烁着贪婪绿光的野狗,正疯狂地撕扯、啃食着散落一地的无头尸骸。
那些尸骸,生前都是他镶白旗的勇士!
野狗的利齿咬碎骨骼的“咔嚓”声,以及发出的低吼声,如同魔音灌耳,折磨着他的神经。
惊怒交加的多铎,率先射箭并厉声喝令身后的部下放箭。
箭雨呼啸而去,野狗群哀嚎着四散奔逃,只留下了那片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尸场。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战场中央那块孤零零矗立的木牌。
梦中的他,如同当时一样,策马缓缓上前。
这次木牌上的字体是猩红色的,仿佛是用鲜血书写的:
“尔等建奴,侵我疆土,杀我百姓,此乃天罚!
他日我大军铁蹄踏平辽东,尔等全族,皆是如此下场!”
依旧是赤裸裸的威胁,依旧是深入骨髓的羞辱与诅咒!
多铎在梦中爆发出狂怒的吼声,一如当时那般,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刀,用尽全身力气,向着那该死的木牌狠狠劈去!
“咔嚓!”
木牌应声而断。
然而,就在木牌断裂的一刹那,梦境陡然变得诡谲而恐怖!
那断裂处,竟没有露出木头的颜色,而是汩汩地涌出大量粘稠、暗红的血液,如同喷泉一般,瞬间染红了他脚下的土地。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流淌的血液并未四处漫延,反而像是拥有生命一般,在地上迅速汇聚、扭曲,竟重新组成了两行殷红刺目的大字:
“血债血偿,时日已至!”
“济阳城外,汝之终焉!”
与此同时,那被劈成两半的木牌断面,血液仍在不断涌出,仿佛无穷无尽,渐渐又在地上汇聚成一个不断扩大的、令人心悸的血泊。
而血泊的表面,竟缓缓浮现出一张模糊而痛苦的人脸轮廓,那眉眼竟与多铎他自己的一模一样!
那人脸在血泊中挣扎、扭曲,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发出着无助的惨叫!
这无比诡异的一幕,瞬间击溃了多铎的心防。
他吓得肝胆俱裂,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猛地从噩梦中挣脱,惊醒过来。
他的尖叫,让帐中的包衣以及帐外值守的亲兵,都吓得赶快跑了进来。
但多铎只是叫他们送上烈酒,他咕嘟咕嘟的喝了几口,就叫他们退下。
稍微缓过来一点的多铎坐在厚毡上,心脏依然如同擂鼓般狂跳,浑身上下已被冷汗彻底浸透。
那梦境中血淋淋的文字和扭曲的人脸,依旧在他眼前晃动,久久不散。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在这初春的深夜里,感到了刺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