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巴拉带着三名最忠心的随从,如同被猎鹰紧追的野兔,在黎明前的浓黑夜色中向着巴彦乌拉方向亡命奔逃。
马蹄踏过草甸的声响被风吹散,却掩不住身后越来越近的追兵气息。
孙安仁派出的龙骧卫如同附骨之蛆,紧咬着他们的踪迹,丝毫不给喘息之机。
他们不敢走平坦开阔的河谷大道,那只会成为追兵的活靶子。
哈尔巴拉他们凭借着对周围地形的熟稔,带着随从在起伏的丘陵、茂密的灌木丛和干涸的河床间疯狂穿梭。
夜色是他们唯一的掩护,却也让前路布满荆棘,马蹄时常陷入松软的沙砾,或是被暗藏的石块绊倒,每一次颠簸都让人心惊肉跳。
“咻!”一支追兵的利箭带着尖啸擦过哈尔巴拉的耳畔,狠狠钉在旁边的梭梭树干上,箭尾嗡嗡作响,震得他头皮发麻。
他刚要俯身躲避,身后便传来火铳的巨响和战马的悲鸣。
一个随从的坐骑被龙骧卫的骑铳击中,马身炸开一团血雾,轰然倒地,那名随从被惯性甩飞数丈,重重砸在岩石上,生死未卜。
哈尔巴拉甚至不敢回头看上一眼,只能狠命抽打着马臀,嘶哑地喊着“快走”,胯下战马吃痛,疯了一般向前冲去。
他们沿途抛弃了所有不必要的负重,只求轻装快马,能多逃一里是一里。
靠着夜色的掩护和对地形熟悉,他们左躲右闪,终于在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勉强甩开了紧追不舍的龙骧卫。
直到天色大亮,确认身后再无追兵的踪影,哈尔巴拉才敢稍微放缓马速。
此时他身后只剩下两名随从,三人皆是满面尘灰、狼狈不堪。
哈尔巴拉的锦袍被荆棘划得破烂不堪,大腿内侧被马鞍磨得血肉模糊,两名随从也气喘吁吁,脸上布满划痕。
互相对视一眼后,他们不敢有片刻停歇,稍作喘息便再次策马赶路。
途中遇到依附于土谢图汗部的小部落,哈尔巴拉亮出自己贵族的信物,强行交换了三匹健壮的战马,换掉了早已疲惫不堪的坐骑,继续日夜兼程向东奔逃。
七月十二日正午,哈尔巴拉终于在远方的地平线上,看到了巴彦乌拉熟悉的轮廓。
他顿时激动得浑身颤抖,险些从马背上摔落……
巴彦乌拉以巴彦乌拉山为核心,沿克鲁伦河及其支流绵延百里,是土谢图汗部最核心的游牧聚居地。
此时正值盛夏,正是草原一年中水草最丰美的时节。
碧绿的草场如同无边无际的绒毯,数以千计的白色毡帐如同白云般点缀其间,牛羊马匹成群结队地散布在草场上,低头啃食着鲜嫩的青草。
克鲁伦河蜿蜒流淌,河水清澈见底,倒映着蓝天白云,沿岸炊烟袅袅,牧民们的歌声与牛羊的叫声交织在一起,呈现出一派繁荣祥和的景象。
而在靠近河岸的一处高坡上,地势开阔、视野极佳,矗立着一片格外庞大华丽的毡帐群。
正中那顶最大的毡帐以黄绸为顶,边缘镶嵌着银饰与宝石,在正午的阳光的直射下闪耀着光芒,正是土谢图汗衮布多尔济的汗帐。
毡帐群周围,环绕着土谢图汗部的精锐卫队,数十杆象征汗权的苏鲁锭长矛直指天际,旗帜飘扬,气势恢宏,彰显着土谢图汗部在漠北的赫赫权威。
哈尔巴拉看到汗庭的穹顶,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眼泪都差点落下来。
他猛地勒住战马,对着汗帐的周围的卫士高声呼喊:
“快!快通报大汗!明军打过来了!”
……
衮布多尔济年约五旬,身材不算格外高大,却生得一副宽肩阔背的骨架,草原的风霜在他脸上刻下纵横的纹路,反倒衬得那双眼愈发锐利。
当浑身沾满尘土的哈尔巴拉被卫兵带进来时,衮布多尔济正把玩着一枚汉地传来的玉佩。
直到哈尔巴拉嘶哑着喊出“明国定北侯卢方舟率数万大军穿越戈壁,已到乌里雅苏台,不日便要攻打巴彦乌拉”,衮布多尔济把手中的玉佩“啪”地拍在案几上,眼中闪过震惊。
要不是认得哈尔巴拉是巴尔虎部的贵族,他几乎要当闯入帐的是个疯癫的牧民。
看到衮布多尔济似乎还不信,哈尔巴拉急的不行,他跪在地上,指着长生天赌咒发誓。
最后,衮布多尔济看他的样子不像有假,想了想,抬手挥了挥:
“召诸那颜、宰桑,还有各部首领,速来汗帐议事!”
那颜是部落统兵的将领,宰桑则是掌管部落事务的。
等人到齐后,哈尔巴拉在金帐中央,面对众多质疑的目光,急切地重复着他的见闻,那支从戈壁中挣扎出来的庞大军队、严明的纪律、可怕的战意、以及巴尔虎部巴图的背叛……
可他的话刚落,金帐内就爆发出一阵嗤笑。
一位满脸虬髯、膀大腰圆的那颜拍着大腿大笑道:
“哈尔巴拉,你在胡说什么?数万汉人大军在七月穿越库布齐?那是连我们草原人都不敢闯的死亡之地!
汉人历来躲在长城后面苟安,什么时候有过这等本事?”
另一个那颜也是不屑一顾道:
“就算有汉军前来,经过戈壁煎熬,还能剩下多少战力?恐怕不用我们动手,自己就垮了!”
更多人附和着摇头,他们压根就不信汉人敢深入漠北腹地。
在他们的认知里,汉人军队向来娇贵,极其依赖粮草转运,哪能像草原勇士那般机动,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看着这些自以为是的贵族,哈尔巴拉急得满头大汗。
他是因为和巴图有很深的矛盾,这次看到巴图帮助汉人,唯恐那些看上去就很不好惹的汉人真的打垮了衮布多尔济,巴图趁势坐大,那以后自己的日子就彻底过不下去了。
所以,再三考虑,才决定放手一搏,那日突围的时候,一家老小的命都丢了,现在这些该死的贵族不相信,那自己岂不是白白牺牲了。
他反复赌咒发誓,换来的依旧是阵阵嘲笑。
就在哈尔巴拉几乎绝望的时候,一个略显苍老但沉稳的声音响起。
说话的是一位名叫额尔敦的老宰桑,他曾随祖父参与过与明朝的边境贸易懂汉语,也读过一些汉人的史书,素以谨慎着称。
“大汗,诸位,”额尔敦缓缓道,“此事不可全信,但亦不可全然不信。”
“诸位莫非忘了,两百多年前,明国的永乐皇帝,就曾在盛夏时节率领大军深入漠北,最远打到了斡难河畔,把当时的蒙古大汗追得四处逃窜!汉人并非没有远击大漠的本事,更不是没有先例啊!”
“更重要的是,根据南面传来的消息,以及过往商旅的传言,如今统治漠南的那个汉人,明朝的定北侯卢方舟,绝非寻常汉人将领。
他能在短短数年内压服漠南各大部,甚至击败过岳托率领的满蒙联军,这绝非侥幸。如果他真的来了,我们必须万分慎重!”
额尔敦的话让众人静下来,尤其是“击败岳托的满蒙联军”这一句,让帐内众人脸色骤变。
衮布多尔济更是心头一震,想到不久前盛京的使者还特意前来,警告他警惕卢方舟,并让他设法牵制其势力,当时他只当是满人的夸大其词,此刻想来,倒有了几分印证。
他本就生性多疑,沉吟片刻后,心中的天平已然倾斜。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是真的疏于防备,汗庭被一锅端了,再后悔就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