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将紫禁城的琉璃瓦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色时，胤禟才带着一身宫宴的余韵与难以言喻的疲惫，回到了九阿哥府。
府门高悬的灯笼已然点亮，在暮色中晕开柔和的光圈，仿佛在静静等候主人的归来。他踩着被落日拉长的影子踏入府门，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昨日惊心动魄与今日新生命诞生的混合气息——紧张过后的松弛，以及隐秘的喜悦。
他径直回到正院，先在外间由丫鬟伺候着卸下那一身沉甸甸的、绣着四爪行蟒的亲王吉服和朝冠。冰凉的翡翠朝珠被取下时，他才恍觉脖颈有些酸涩。
换上惯常的宝蓝色暗纹云缎常服，柔软的衣料贴着肌肤，终于驱散了几分宫中的庄重与疏离感。
他对着穿衣镜整理了一下略显松散的辫子，指尖不经意触到发根某处，那里似乎……少了点什么？他摇摇头，只当是忙碌一日的错觉。
放轻了脚步，他走向内室。
厚厚的门帘隔绝了外间的微寒，甫一掀开，一股混合着银霜炭暖意、淡淡安神草药香以及一丝极其清浅、却无法忽视的奶香味便扑面而来，温柔地包裹了他。
室内光线柔和，角落里的鎏金仙鹤烛台上燃着几支明亮的蜡烛，将整个空间映照得温暖而宁静。
暖炕上，塔娜正半倚在叠得高高的、柔软的大红金钱蟒引枕上。她身上盖着杏子黄的锦被，长发并未如往日般梳起繁复发髻，只是松松地挽了个慵懒的髻，用一根素银簪子固定，几缕碎发柔顺地垂在苍白的脸颊边，衬得她眉眼愈发温柔。
她的怀中，小心翼翼拥着一个用极柔软的大红色云锦襁褓包裹的小小婴孩。
胤禟的呼吸不自觉地放得更轻了，生怕惊扰了这幅静谧的画卷。
他走近几步，才看清塔娜并非在哄睡，而是在轻声细语地同怀中的小人儿“说话”。
更令他惊喜的是，那个才来到这世上不足一整天的小家伙——他的女儿乌灵珠，竟然没有像寻常新生儿那样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而是睁着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漂亮的眼睛啊！乌黑、明亮、清澈得如同草原夜空最亮的星辰，又像是两颗浸润在清泉中的极品黑曜石。
新生儿的视力尚模糊，但那双眼珠却会随着塔娜温柔嗓音的方向，懵懂而努力地转动着，偶尔，那长长的、如同小扇子般浓密的睫毛会轻轻颤动一下，仿佛在试图看清这个陌生而又温暖的世界。
小家伙的小脸还有些红扑扑、皱巴巴的，但眉眼轮廓已能看出几分秀气，尤其那挺翘的小鼻子和微微嘟起的小嘴巴，可爱得让胤禟的心瞬间软成了一汪春水。
“她已经睁开眼睛了？”胤禟忍不住低低出声，语气里满是惊喜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
女儿人生中第一次睁眼，他这个阿玛竟因宫中繁琐的礼仪和漫长宴席而错过了。
塔娜闻声抬起头，烛光在她眼中跳跃，映出一片温柔的水光。
她对他绽开一个无比温暖、带着些许疲惫却满足的笑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柔得如同春日里最和煦的风：“爷回来了？宫里一切都还顺当么？乌灵珠午后醒了一次，吃了奶，自己就睁眼了，也不哭闹，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着，眼珠子转来转去，像是要把额娘和阿玛的样子记住似的，精神可好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轻柔地拉起女儿一只蜷缩在襁褓边缘的、肉乎乎的小手腕。
那手腕细嫩得仿佛一碰就会化掉，上面还有着新生儿特有的褶皱和淡淡的胎脂。
塔娜的指尖，带着医者特有的稳定与母亲的无限怜爱，轻轻搭在那细弱的脉搏上，感受着那一下下虽然微弱却坚定有力的跳动。这是在确认，她的宝贝一切都好。
“皇阿玛赐的名字真好，‘乌灵珠’，”她垂下眼睑，目光落在女儿恬静的小脸上，声音愈发轻柔，几乎成了气音呢喃，“满语里是‘富饶’、‘福泽’的意思。咱们的乌灵珠，有皇玛法亲赐的福气，定会一生顺遂安康，无病无灾，福泽绵长。”每一个字，都浸满了初为人母最虔诚的祈愿与最深沉的爱意。
或许是这熟悉了整整九个月、曾日夜伴随她心跳与成长的温柔嗓音，早已刻入了本能。乌灵珠似乎对母亲的声音有着天生的亲近与感应。
听到塔娜的低语，她那小小的、尚不能灵活转动的脑袋微微偏向声音的来源，乌黑的眼珠子努力地、有些费劲地“望”向塔娜嘴唇翕动的方向。
更奇妙的是，她的小嘴巴无意识地咧开了一点，露出了光秃秃的牙床，那弧度虽小，却像极了一个无声的、纯净无邪的微笑，仿佛在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回应着母亲的温柔。
看着眼前这温馨得几乎令人屏息的一幕，胤禟只觉得胸膛里被一股滚烫而澎湃的热流瞬间填满、涨满，几乎要满溢出来。
白日里在太和殿中，面对太子那风光无限的“万民书”时心底掠过的微妙波澜；面对大阿哥铁青脸色和八阿哥失魂落魄时涌起的复杂心绪；乃至对郭络罗·明慧那未完全消弭的余怒与后怕……所有那些属于宫廷、属于权力、属于纷争的繁杂情绪，都在这一刻，被眼前这实实在在的、触手可及的幸福与安宁彻底涤荡、净化。权势、地位、争斗，在这一刻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唯有眼前的人，他的妻子，他血脉相连的女儿，她们平安、健康、温暖地存在着，便是这世间赐予他最珍贵、最圆满的礼物，是他所有奋斗与守护的终极意义。
一股巨大的满足感与归属感涌上心头，让他几乎想要喟叹出声。
小婴儿的精力终究有限，新鲜劲儿过去，乌灵珠那漂亮的大眼睛里便开始蒙上一层朦胧的、水汪汪的睡意。
长长的睫毛如同倦怠的蝶翼，忽闪的频率越来越慢，终于缓缓地、依依不舍般地，一点一点阖上，只在眼睑下留下一道弯弯的、可爱的阴影。
小小的鼻翼随着均匀的呼吸轻轻翕动，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毫无防备的、恬静安然的气息。
胤禟这才从巨大的感动与沉醉中抽离出来，看着女儿那毫无瑕疵的睡颜，心中父爱满溢，只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怎么亲近都觉得不够。
这刚刚“新鲜出炉”、还带着奶香的小宝贝，他这个初为人父的老父亲，还没好好稀罕够呢，怎么能就这么睡着了？
一股孩子气的、想要逗弄亲近的冲动涌了上来。
他像只灵巧的大猫般，悄无声息地凑到塔娜身边，俯下身，目光近乎贪婪地流连在女儿粉嫩嫩的小脸上。
一个促狭又带着无尽宠溺的念头冒了出来。他抬手，将自己脑后那根油光水滑、编得一丝不苟的长辫子轻轻握在手中。他特意挑了辫梢最末端几根最细软、最虚浮、几乎要脱落的绒毛，然后，屏住呼吸，极其小心、极其轻柔地，用那几根绒毛的尖端，在乌灵珠那小巧挺翘、微微有些透明的鼻子下方，若有若无、极快地扫了一下，又迅速移开。
塔娜在一旁将他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却没有立即出声制止，反而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了然与忍俊不禁的笑意。
她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抱孩子的姿势，好让“观众席”的视野更佳，唇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露出一副“我就知道会这样”、“且看你如何收场”的看好戏神情，安静地等待着接下来必然会发生的有趣一幕。
果然，痒，似乎是造物主镌刻在生灵骨子里的、最普遍也最难以忍受的感官体验之一，即便是对于这个才降临人世不足一日、尚在懵懂混沌中的小婴儿，也不例外。
乌灵珠那原本已经酝酿得十分浓厚、几乎将她整个笼罩的甜美睡意，在这突如其来、细微却执着的、痒丝丝的干扰下，如同阳光下的薄雾般迅速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源自本能的、小小的困惑与烦躁，以及……或许可以称之为她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朦胧的“不悦”或“愤怒”。
她那还带着些微红润、尚未完全舒展的小眉头，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虽然很快又松开，但那瞬间的不耐烦却被一直密切关注着她的父母捕捉到了。
尽管手腕和手指都还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抬起的动作也显得慢吞吞、颤巍巍，带着新生儿特有的笨拙与努力，但乌灵珠似乎凭直觉认准了“罪魁祸首”。
在胤禟带着玩心、故意“放水”、没有立刻收回辫子的情况下，她那只脱离了襁褓束缚、在空中无意识挥动的小手，带着一种令人惊讶的、目标明确的执着，竟然真的、慢悠悠地、在空中摸索了几下之后，一把攥住了那几缕在她娇嫩脸颊旁“作乱”的、“调皮”的发丝！
紧接着，塔娜十分确信自己听见了一声极其短促、却又清晰无比的、属于她家爷的、倒抽冷气的“嘶”声！
那声音很轻，像是猝不及防下从齿缝间挤出的，又像是怕惊着孩子而被强行咽回了大半，但就在她耳边咫尺，她听得真真切切，绝非幻觉！
胤禟脸上的促狭笑意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讶和……痛感？
他的动作不算太夸张，但也绝对不慢，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小心翼翼地、却又带着点急切地，试图将自己的宝贝辫子从女儿那看似无力、实则“紧扣”的小手中“解救”出来。
他不敢用力，只能轻轻扭动、抽拉，好不容易才让那几缕发丝脱离了“魔爪”，自己也随之迅速拉开了与女儿小脸蛋的距离，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发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