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方案之争》
带着辽阳调研的鲜活素材和沉甸甸的思考，林瀚再次投入到向中央财经领导小组汇报材料的最后修改完善工作中。有了基层实际情况的支撑，他对自己提出的“渐进式改革”思路更加充满信心，在起草小组内部的讨论中也更加据理力争。
然而，就在最终方案即将定稿的前夕，一场预料之中的激烈争论，在体改委更高层次的会议上爆发了。
这次会议由体改委主要负责同志主持，参会者除了相关局的负责人和周为民、林瀚等核心起草人员外，还特意邀请了几位经济界的元老和权威学者，其中包括那位曾对“放”的思路提出过批评的郑老。
会议开始后，先由起草小组汇报了《关于生产资料价格改革方案的初步设想》。当汇报到核心的“调放结合、逐步并轨”思路时，郑老立刻举手要求发言。
这位年近七旬的老经济学家，虽然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声音洪亮。他扶了扶老花镜，语气严肃地开了口：
“刚才听了汇报，有些想法，不吐不快！”他环视会场，目光最后落在林瀚等年轻干部身上，“这个方案，基调是‘放’，是缩小计划，扩大市场。这个方向，我认为是有问题的，是危险的！”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我们是什么国家？社会主义国家！计划经济是社会主义的基本特征！现在有些人，受了点西方经济学的影响，就总觉得市场是万能的，计划是僵化的。这是错误的！我们现在的很多问题，不是因为计划多了，恰恰是因为计划管理不科学、不严格！是因为有些人不听指挥，各行其是！”
他指着汇报材料：“你们说要‘逐步并轨’，说白了就是要取消计划价格嘛！你们想过没有，一旦放开，价格像脱缰的野马一样涨起来，企业成本急剧上升，老百姓生活受到影响，社会还能稳定吗？国营企业还怎么活？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体现在哪里？”
郑老的话，代表了一股相当强大的保守思潮。他话音刚落，立刻有几位与会者点头表示赞同，会场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周为民局长脸色凝重，示意林瀚可以回应。
林瀚深吸一口气，平静地站了起来。他知道，此刻的任何激动情绪都于事无补。
“郑老，各位领导，各位前辈。”他先向郑老和与会者微微躬身，表示尊重，“郑老提出的担忧，非常重要，也正是我们在设计改革方案时反复权衡的核心问题。我们绝不敢掉以轻心。”
他首先肯定了计划在特定历史时期的作用，然后话锋一转：“但是，我们必须正视现实。郑老说问题出在计划管理不科学、不严格。那么请问，为什么我们努力了这么多年，计划管理总是难以科学、难以严格？其根源，是不是在于计划本身难以准确反映亿万人民千变万化的需求和经济活动的复杂性？”
他引用了辽阳调研的例子：“我们在辽阳看到，钢铁厂急需的原料在计划内拿不到，只能花高价去买‘倒爷’手里的议价货。这种‘双轨制’下的计划，实际上已经被市场冲得千疮百孔，它不仅没有保障重点企业，反而成了滋养腐败和不公的温床！这种扭曲的计划，还能体现社会主义优越性吗？”
他的语气诚恳而带着痛心：“郑老担心放开价格会引发通胀和社会不稳。我们同样担心！所以，我们提出的不是‘一放了之’，而是‘渐进式’、‘配套推进’！我们强调要分领域、分步骤，要先从供需矛盾缓和的领域开始，要建立价格调节基金和储备制度来平抑波动，要与企业改革、财税改革联动！”
他看向郑老，目光清澈而坚定：“郑老，我们改革的目的，不是为了否定社会主义，恰恰是为了让社会主义焕发更大的生机和活力！是为了让国家更富强，让人民更幸福！如果固守一个已经被实践证明效率低下、弊端丛生的体制，让国家和人民继续付出巨大代价，那才是对社会主义事业最大的伤害！”
林瀚的发言，既有对前辈的尊重，又有基于事实的理直气壮；既回应了质疑，又再次阐明了改革的必要性和稳妥性。
他讲完后，会场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几位原本支持郑老的学者，也露出了思索的表情。
这时，另一位受邀参会的、以思想开明着称的经济学家吴教授开口了：“我来说两句。我觉得林瀚同志的发言，很有见地。改革，确实不能回避核心矛盾。‘双轨制’非改不可，这一点我赞成郑老的意见，不能再拖了。至于怎么改，林瀚他们提出的‘渐进式’思路，考虑了风险和配套，我看是稳妥的，是符合我们现阶段国情的务实选择。”
吴教授的表态，打破了僵局。随后，又有几位与会者发言，大多支持渐进式改革的思路。
郑老的脸色虽然依旧严肃，但气势已经没有开始时那么咄咄逼人。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既然大家都认为非改不可……那就要把风险估计得更充分一些，把应对措施准备得更周全一些！决不能拿国家和人民的利益当儿戏！”
这句话，虽然依旧带着保留，但实质上已经不再反对改革本身，而是将争论的焦点转向了如何控制风险。
主持会议的体改委主要负责同志最后总结道：“今天的讨论很有意义，各种意见都充分发表了。看来，推进生产资料价格改革，是大势所趋，共识是主流。至于具体方案，起草小组要根据今天讨论的意见，特别是郑老提出的风险警示，进一步修改完善，务必做到积极稳妥，措施得力！”
会议结束后，周为民局长拍了拍林瀚的肩膀，低声说：“顶得住压力，道理也讲得清楚，不错！”
林瀚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因为紧张而有些汗湿。他知道，这场“方案之争”的胜利，仅仅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接下来，修改方案、争取更高层批准、以及推行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各种问题，将是更加严峻的考验。
但他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振奋。因为通过这次交锋，他看到了改革思想正在一步步冲破旧观念的束缚，成为不可阻挡的潮流。而他，有幸站在这潮头之上，参与并推动着这一历史进程。
方案的轮廓愈发清晰，改革的车轮，正在争论与抉择中，不可逆转地向前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