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薄雾,洒落在上阴学宫那间临时搭建、四面透风的巨大竹棚前。
王语嫣一袭素衣,静立门前,如同一位即将踏入战场的将军,凝视着眼前的“敌人”——那座由无数残破、污损、散乱的典籍堆积而成的,真正的“书山”。
竹棚内,霉味与陈旧纸张的气息混合,扑面而来。三千七百四十二卷从藏经阁废墟中抢救出来的典籍,如同阵亡将士的遗体,杂乱无章地堆叠着,无声地诉说着那场劫难的惨烈。
祭酒程颐佝偻的身影出现在她身后,声音沙哑而沉重:“三千七百四十二卷……完好者,不足三百。余者,或焚毁一角,或水渍漫漶,或虫蛀鼠啮,或……干脆只剩残篇断简。” 每一个字,都带着心血被碾碎般的痛楚。
王语嫣的目光扫过那些沾染泥污、字迹模糊的书卷,澄澈的眼眸中没有畏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她轻轻推开吱呀作响的竹门,只说了五个字:
“给我三日时间。”
刚刚赶到的林知文与王初冬,闻言皆是一怔。
“语嫣姐姐,这……这怎么可能?”王初冬看着那浩如烟海、混乱如麻的书山,只觉得头皮发麻。
周围的学子们也窃窃私语起来。
“三日?怕是连这些书的书名都记不全吧?”
“听说这位王姑娘过目不忘,可这也太……”
“怕是不知道整理典籍的难处,说了大话。”
王语嫣对一切议论充耳不闻。她走入棚内,取出一叠特制的厚韧桑皮纸,以及数支粗细不一的炭笔。
她没有立刻去翻阅任何一本书。
而是如同一位最高明的医者,先为这位“重伤的巨人”望闻问切。
她缓步绕行,目光如电,快速扫描着书堆的整体状况、材质、破损类型。随即,她开始动手。
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
沾着干涸污泥的,她用软毛刷蘸取清水,一点点小心剥离;受潮粘连在一起的,她以特制药香微微熏蒸,趁其松软时用竹篾轻轻分页;虫蛀严重的,她先做隔离,防止蛀虫蔓延……
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她鉴定书籍的方式!
她往往只是用手指轻轻拂过书脊,或用指尖感受一下纸张的质地,甚至只是扫一眼残破的封面,便能准确报出——
“《河图洛书注疏》,缺前三页,核心‘洛书推演’部分完好。”
“《乐律通考》,水渍损及后半,‘十二律吕相生法’失传三分一。”
“《九州风物志》,封面损毁,内页保存八成,其中‘南疆蛊物篇’为孤本。”
每鉴定一卷,她便在桑皮纸上,以无人能懂的独特符号快速记录。那符号体系繁杂而精妙,一个符号,便能涵盖书籍的类别、完整度、内容价值,乃至与其他典籍的潜在关联!
第一日,在所有人怀疑的目光中过去。
当第二日的晨光再次洒入竹棚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那座混乱的书山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七个泾渭分明、摆放整齐的区域!分别对应着兵、农、医、地、乐、星、文——文道七脉!
“她……她一夜未眠……”王初冬清晨送来饭食,看见王语嫣依旧伏在案前,身旁的炭笔又短了几支,那张沉静的侧脸在晨曦中带着一种专注到极致的圣洁。
第二日,王语嫣开始了更惊人的工作。
她不再触碰书籍,而是对着那写满符号的桑皮纸,开始绘制一幅巨大的草图。
炭笔在她手中如同拥有了生命,于纸上游走,将七脉典籍之间的关联,用无数细密而清晰的线条连接起来!一个庞大、复杂、精密,却又蕴含着天地至理的网状结构,正在缓缓成型!
她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却越发明亮,如同勘破了天地奥秘。
“原来如此……兵家杀伐,需借山河地势,故与《山河志》相通……”
“医道救人,药材源于五谷草木,故与《农桑辑要》相合……”
“星象变化,暗合音律波动,故《星象图》与《乐经》在此交汇……”
她时而喃喃自语,每一个发现,都让她的笔触更加坚定。
到了第二日深夜,异象再生!
竹棚之内,那些已被分类整理的典籍,竟无风自动,书页微微震颤,并散发出各自对应脉系的淡淡光芒!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光华交相辉映,将整个竹棚映照得如梦似幻!仿佛这些沉睡的智慧之灵,正在为即将到来的新生而欢呼雀跃!
第三日,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王语嫣终于,缓缓地,放下了手中最后一支炭笔。
她面前,一幅铺满了整个长案的巨幅画卷,终于完成!
也就在此时,林知文与程颐,仿佛心有灵犀般,联袂而至。
当他们的目光,落在那幅长卷之上时——
轰!
两位当世文道巨擘,如同被无形的惊雷劈中,身形剧震,猛地僵立在原地,瞳孔收缩到了极点!
那不再是一张简单的“图”!
长卷之上,文道七脉不再是孤立的主干,而是化作了七条色彩各异、奔腾不息的光河!每一条光河都衍生出无数支流,彼此交汇、缠绕、融合,构成了一张笼罩天地、包罗万象的立体网络!
每一个节点,都代表着一部或多部典籍,节点之间流光溢彩,那是知识与智慧在流淌!
更令人骇然的是,这幅图,它是**活的**!
当林知文心念微动,关注“兵家”一脉时,代表兵家的赤色光河瞬间奔涌咆哮,相关的典籍节点如同星辰般骤然亮起!当程颐目光扫过“医道”与“农桑”的交汇处,那里便自动浮现出“药食同源”、“本草培育”等金色小字,甚至演化出几株虚拟的药草生长幻象!
“文……文脉自显?!天地共鸣?!”程颐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他浑身都在颤抖,几乎要站立不稳,“这……这难道是……”
王语嫣脸色微微苍白,但眼神依旧清澈,她轻声道:“祭酒,弟子只是……将典籍本身想要诉说的关联,聆听并描绘了出来。它们本就是一体的。”
林知文一步踏前,目光死死锁住图中一个最为璀璨、如同宇宙中枢般缓缓旋转的七彩光团——那里,是《文心雕龙》与七脉光河的总交汇点!
“这里……就是‘文枢’?”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是。”王语嫣点头,“依弟子推演,此乃文道修行之总纲,万法归流之源点。”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图中的“文枢”骤然爆发出太阳般的光芒!一道纯净浩瀚的文气光柱自图中冲天而起(虽为幻象,却震撼心神)!
在场所有人,尤其是文胆初成的王初冬,只觉体内的才气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自行运转,与那图中的“文枢”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她的七色文胆跳动如鼓,贪婪地吸收着图中散发的道韵!
林知文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滔天巨浪,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前所未有的郑重与叹服:
“此图,非人力可为……当为我文道传承之**万世根基**!后人循此图修行,可省却百年摸索,直指大道本源!”
他猛地看向王语嫣,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终极疑问:“你,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王语嫣沉默了片刻,抬手指向自己的太阳穴,语气平淡,却石破天惊:
“它们,在对我说话。”
她走到“地”脉书区,随手拿起那本《九州风物志》。书卷在她手中,竟自行散发出温润的土黄色光华。
“你们听。”她将书卷微微举起,“它说,若结合《河工要术》的疏导之法,与《星象图》中的‘云气占候篇’,便可推演江南百年水文周期,预警水患。”
随着她的话语,棚内《河工要术》与《星象图》两卷典籍同时嗡鸣,散发出蓝色与银色的光华!而在那巨幅脉络图上,代表这三部典籍的节点之间,一条清晰的光路瞬间点亮,演绎着水势涨落的虚幻景象!
“天佑文道!天佑文道啊——!!”程颐再也抑制不住,老泪纵横,对着那幅活过来的乾坤巨图,竟是躬身便拜!“有此《文道天图》在此!何愁文道不兴!何愁学宫不盛!!”
闻讯赶来的学子们挤在竹棚外,看着棚内那自行运转、演化万象的神异图卷,一个个震撼得无以复加!更有心急者,尝试按照图中某条光路提示的顺序去翻阅典籍,顿时以前苦思不解的关隘,豁然贯通!
王语嫣却只是默默地开始收拾散落的工具,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看着那些重新散发微光的典籍,轻声道:
“图,只是路引。让这些智慧真正活过来,传承下去,照亮后来者的路……才是开始。”
夕阳的余晖,恰好穿过竹棚的缝隙,如同一支金色的画笔,点亮了《文道天图》上那些永恒流转的光河与节点。
林知文知道,这一刻,将被永远铭刻在文道的历史上。
一个混乱的时代结束了。
一个条理清晰、大道通明的文道新纪元,随着这幅图的展开,正式降临!
王初冬走到王语嫣身边,紧紧握住她因持续工作而微凉的手,眼中闪烁着明悟与崇敬的光芒:
“语嫣姐姐,你找到了……独属于你的,‘经纬天地’之道!”
王语嫣回以一抹浅淡却惊心动魄的微笑,她的目光,依然凝视着那些等待被彻底唤醒的古老智慧。
她的征途,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