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帝师府的书房内却亮着孤灯一盏。
谢玄坐在书案后,并未处理公务,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萧玉镜遣人送来的那封只有“陛下之疾”四字的短笺,正平整地放在他的手边。
他知道她会来。在得知皇帝病重、太医院束手无策的那一刻,他就预料到了。那位长公主殿下,绝非坐以待毙之人,尤其是在嗅到阴谋气息的时候。
只是,他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接地找上他。
门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随即是心腹老仆低沉的通报:
“先生,华阳长公主殿下到了。”
“请殿下进来。”
谢玄的声音依旧平淡,敲击桌面的手指却停了下来。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萧玉镜走了进来。她换下了一身繁复宫装,只着一件素雅的深蓝色常服,未施粉黛,头发简单地绾起,比起白日在乾清宫时的忧心忡忡,此刻的她更多了几分沉静与锐利,像一把收入鞘中的名剑,隐而不发,却寒芒暗藏。
她没有带任何随从,独自一人前来。
“谢大人。”
萧玉镜微微颔首,算是见礼。目光快速扫过这间充满书卷气息,却莫名透着冷寂的书房,最后落在谢玄身上。异能悄然运转,那片熟悉的“混沌”依旧,但似乎……比往日更加深沉了些。
“殿下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谢玄起身,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语气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在接待一位普通的访客。
萧玉镜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没有绕弯子,直接切入主题:
“本宫为何而来,先生心中应当有数。皇兄之疾,绝非偶然。”
谢玄提起小火炉上一直温着的紫砂壶,斟了一杯热茶,推到萧玉镜面前,动作从容不迫:
“殿下何以见得?”
“太医束手无策,症状蹊跷,脉象诡异。”
萧玉镜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而且,本宫‘看’到,皇兄周身笼罩着一股极不祥的‘黑绿病气’,充满侵略活性,绝非自然风邪所能解释。”
她刻意点明了自己“看到”的事实,既是坦诚(有限的坦诚),也是一种试探。她想看看,谢玄对异能之事,究竟知晓多少,又持何种态度。
谢玄执杯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抬眸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她刻意维持的镇定,直抵她灵魂深处。萧玉镜甚至觉得,自己【朱阙镜心】感知下的那片“混沌”,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
“殿下能看到常人不可见之物,”
谢玄的语气听不出惊讶,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但这‘黑绿病气’,可能确定其来源?是毒?是咒?还是其他?”
他果然知道!而且接受得如此平静!萧玉镜心中凛然,更加确信谢玄此人深不可测。
“本宫倾向于……是毒。”
萧玉镜肯定道,
“一种极其隐秘,难以被常规手段检测出来的奇毒。下毒者手段高明,在乾清宫未留下任何明显痕迹。”
“奇毒……”
谢玄重复着这两个字,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杯边缘,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书房内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萧玉镜耐心等待着,她知道谢玄在权衡。权衡利弊,权衡得失,权衡是否要踏入她这艘看似即将倾覆的破船。
片刻后,谢玄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
“殿下可知,近年来西域诸国进贡的香料、药材中,混入了一些中原罕见的异物?”
萧玉镜眼神一凝:“大人是指……”
“有一种生于西域极阴之地的蕈类,名曰‘梦魇菇’。”
谢玄缓缓道,
“其孢子研磨成极细的粉末,无色无味,可混入熏香、胭脂、甚至药物之中。吸入或接触后,初期症状如同重度风寒,高热惊厥,精神涣散。随着毒素在体内累积,会逐渐侵蚀神智,最终在昏睡中耗尽生机而亡。最棘手的是,此毒若非知晓其特性,极难诊断,银针亦无法测出。”
梦魇菇!萧玉镜的心猛地一沉。谢玄的描述,与皇帝的症状何其相似!
“大人如何得知此物?”
萧玉镜追问,心跳不禁加快。这信息太关键了!
谢玄的目光扫过书架上几卷泛黄的、关于西域风物志的古籍,淡淡道:“谢家有些旧藏,涉猎颇杂。此前……也曾留意过此类偏门之物。”
他这话说得含糊,但萧玉镜立刻联想到,他身为“执钥人”,关注这些可能威胁时空稳定的奇异之物,倒也说得通。
“大人可知解毒之法?”
这是萧玉镜最关心的问题。
“梦魇菇之毒,并非无解。”
谢玄道,
“但其解药主材‘赤阳草’,同样生于西域酷热之地,与梦魇菇相生相克,在中原极为罕见。太医院药库……未必有此物。”
需要特定的、罕见的解药!这就解释了大医院为何束手无策!也意味着,下毒者很可能控制了药源,或者算准了短时间内无法找到解药!
“下毒之人,心思缜密,手段狠辣。”
萧玉镜声音发冷,
“大人认为,会是谁?”
谢玄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
“殿下近来,是否觉得身边危机四伏?仿佛有数双眼睛,在暗中窥视?”
萧玉镜心中一震,墨渊的警告言犹在耳。
“大人也知道?”
“略有察觉。”
谢玄语气平静,
“一股潜藏极深的势力,行事风格……与十年前,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十年前!又是十年前!
萧玉镜几乎要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谢玄果然将眼前的危机与十年前母后之死联系起来了!
“大人的意思是,对皇兄下毒,与当年谋害母后的,可能是同一股势力?”
萧玉镜紧紧盯着他。
“线索纷杂,尚未可知。”
谢玄的回答依旧谨慎,
“但陛下中毒,朝局必然动荡。谁是最大的得益者,谁的嫌疑便最大。亦或者……有人想借此,一石数鸟。”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看向萧玉镜:
“殿下近日动作频频,怕是已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陛下若在,尚可庇护殿下几分。陛下若有不测……”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萧玉镜明白。皇帝一旦倒下,她这个手握部分权柄、又在追查陈年旧案的长公主,必将成为众矢之的,处境岌岌可危。
“所以,大人认为,本宫当如何?”
萧玉镜将问题抛了回去。她想知道谢玄的态度,想知道他是否愿意……站在她这一边。
谢玄沉默了片刻,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烛光在他清冷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最终,他抬起眼,看向萧玉镜,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她的身影。
“当务之急,是找到‘赤阳草’,救治陛下。”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
“此事,需暗中进行,绝不能打草惊蛇。宫中……已不可尽信。”
他顿了顿,继续道:
“至于追查真凶,需从毒物来源入手。西域贡品由内务府与礼部共同经手,核查近年所有西域往来记录,尤其是涉及香料、药材的部分。同时,需留意宫中近期有无异常人员调动,特别是能接触到陛下日常用度之人。”
他的思路清晰,直指要害。
“殿下,”
谢玄看着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此事关乎国本,亦关乎殿下自身安危。一步踏错,满盘皆输。望殿下……慎之又慎。”
萧玉镜看着他那片依旧“混沌”,却仿佛因这番交谈而少了些许隔阂的区域,心中百感交集。他虽然没有明确表态支持她,但他提供了关键信息,指出了调查方向,这本身已经是一种姿态。
“本宫明白了。”
萧玉镜站起身,深吸一口气,
“多谢大人指点。寻找‘赤阳草’之事,本宫会立刻安排最可靠的人去办。宫中核查,也需仰仗先生暗中周旋。”
她知道,谢玄在宫中的影响力,远非她所能及。
“分内之事。”
谢玄也站起身,微微颔首。
萧玉镜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谢大人,今日之言,本宫记下了。但愿他日,你我并非对手。”
说完,她推门而出,身影很快融入夜色之中。
谢玄独自站在书房内,看着那扇重新关上的门,良久,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走到书案边,拿起那封短笺,指尖在其上轻轻划过。
“对手……”
他低声自语,眸中情绪复杂难辨,
“但愿……不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