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像个慷慨的富翁,将金灿灿的硬币洒满小院,晒得那些草药都暖烘烘的。院子里静悄悄的,只剩下萧玉镜翻动草药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桑叶。
萧玉镜眼角的余光一直锁在谢玄身上。他坐在小马扎上,身姿依旧挺拔得像棵青松,只是眼神空茫,对着院子里啄食的母鸡发呆,那模样……竟有几分像只迷路的大型犬科动物。
唉,昔日挥斥方遒的帝师,如今竟沦落到与母鸡大眼瞪小眼。萧玉镜心里又是好笑又是酸软。
她拿起一株晒干的紫色小花,起身,裙裾微扬,走到他身边。她没有靠得太近,隔着一臂——一个既能表达关切又不至于惊扰失忆人士的安全距离,优雅地坐了下来。(长公主殿下即便落难,仪态也不能丢!)
她将小花递到他眼前,声音放得极轻极柔,仿佛在哄骗一只警惕的猫:“玄之大哥,你闻闻这个,还记得它叫什么吗?”
谢玄的视线从母鸡身上移开,落在她莹白的指尖上。那株紫色的小花在她手中,仿佛也成了什么稀世珍宝。他依言,微微倾身凑近,嗅了嗅。一股清冽独特的香气钻入鼻腔,带着点辛辣,又有点甘甜。他诚实地摇了摇头,眼神像蒙着雾的深潭。
“它叫紫苏,”
萧玉镜一点也不失望,反而弯起了唇角,耐心得像在给蒙童开讲第一课,
“可是个好东西。能解鱼蟹之毒,还能散寒理气。你之前……嗯,我是说,像我兄长那样,偶尔应酬多了,脾胃不适,用这个泡水喝是极好的。”
看,我多机智,又把话题引到“正主”身上了。
谢玄安静地听着,没什么反应,只是目光不再游离,定定地看着她开合的唇瓣。
嗯,有门儿!萧玉镜内心小小地欢呼了一下,趁热打铁,又拿起一块根茎状的药材:
“那这个呢?葛根,贵族宴饮后常用来解酒,效果一流。”
想象一下你当年被那群老臣灌酒的样子!
“还有这个,三七,军中金疮药的主料,止血圣品。” 你麾下那些将士可没少靠它救命!
她不再直接追问“你是谁”、“你记不记得”,而是像一只勤奋的松鼠,不停地往他空旷的记忆树洞里塞着各种“坚果”——这些与他的过去可能息息相关的“坚果”。
她讲述的时候,目光清澈而专注,仿佛不是在科普草药,而是在与他进行一场关乎天下苍生的严肃对话。(虽然对话内容主要是怎么治拉肚子和止血。)
谢玄起初只是被动地接收着信息,但渐渐地,他发现自己无法移开视线。
阳光勾勒着她细腻的脸部轮廓,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她说话时,红唇一张一合,露出编贝般的牙齿。最要命的是她耳垂上那对随着她说话微微晃动的珍珠耳坠——那是张婶送的,成色实在普通,甚至有点泛黄,可戴在她耳上,被阳光一照,竟也漾开一层温润的光晕,晃得他有些……眼晕。
他看着她,听着她柔和悦耳如同溪流潺潺的声音,心底那片空茫滞涩的雾霭,似乎真的被这声音和光影驱散了一点点,露出其下模糊的、光怪陆离的影像碎片——
……画面一闪:似乎是满室书香,烛火摇曳,一个身影也这般与他对坐,声音清越,与他辩论着某本古籍的释义,他好像……还驳得对方哑口无言?
……画面再闪:一个夜晚,他浑身滚烫,头痛欲裂,有人守在榻前,用沾了温水的棉布,动作轻柔又笨拙地擦拭他的额头,那气息……有点熟悉……
……画面混乱:一双明媚的眼睛,含嗔带怒地瞪着他,质问他为何总是如此冷静自持,像块捂不热的寒冰……
是谁?
那些模糊的影子……是谁?
为什么想到这些,心里会有点闷,又有点……难以言喻的悸动?
头,突然开始隐隐作痛,像有根小锥子在里面不轻不重地敲打。
谢玄下意识地抬手,用力按住了太阳穴,好看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
萧玉镜的讲述戛然而止。
她立刻察觉到了他的不适,关切地凑近了些,那张清丽绝俗的脸在他眼前放大,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
“玄之大哥?你怎么了?是头不舒服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靠得很近,那股独特的、混合了草药清苦与她身上淡淡体香的气息,更加清晰地将他笼罩。
谢玄抬起眼,猝不及防地撞入她近在咫尺的眸子里。那双眼睛太清澈,太熟悉,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仿佛直接望进了他混沌一片、迷雾重重的心底,让他无所遁形。
一瞬间,那根小锥子变成了重锤!
“呃……”
他闷哼一声,脸色瞬间褪去血色,变得有些苍白,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玄之!”
萧玉镜吓了一跳,什么安全距离、什么优雅仪态全抛到了九霄云外!她下意识地伸手,一把扶住了他的手臂,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你怎么样?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她的声音带着急切的期盼。
她的触碰,温热而柔软,透过薄薄的粗布衣衫传递过来。
就在她手指碰到他手臂的刹那,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的夜幕!谢玄脑海中猛地闪过一个极其清晰、色彩鲜明的画面——
朱红的宫墙,皑皑的白雪,怒放的红梅,凛冽的空气。
一个穿着华丽宫装、披着雪白狐裘的少女,也是这样不管不顾地抓着他的手臂,仰着那张明媚鲜活的小脸,眼眶红红地,带着哭腔对他喊:
“谢玄!你看我一眼!你就不能看看我吗?!”
那少女的眉眼……那带着倔强和痴缠的眉眼……
与眼前这双盛满担忧、焦急,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眸子,缓缓地、精准地重合!
谢玄浑身剧震,如同被惊雷劈中!他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萧玉镜的脸,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惊、茫然和难以置信!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她。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几乎发不出声音。挣扎了半晌,才从齿缝间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你……”
萧玉镜的心跳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瞬间冻结。她屏住呼吸,一瞬不瞬地回望着他,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他……他想起来了吗?
想起我是那个让你困扰、让你无奈、让你最终……或许也动了心的华阳长公主萧玉镜了吗?
院子里的时光仿佛再次凝固。只有风吹过药草,带来沙沙的轻响,像是在为这石破天惊的一刻,屏息伴奏。
谢玄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那剧烈的头痛和纷乱冲撞的影像还在脑海中喧嚣,试图将更多的碎片拼凑起来。最终,他用一种极其缓慢、带着巨大不确定性的、沙哑至极的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迟疑地、一字一顿地开口: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不是“殿下”,不是“萧玉镜”,甚至不是任何完整的、带有身份标识的回忆。
只是这样一句,充满了茫然与探寻的,最朴素、也最直击灵魂的问话。
然而,就是这句话,让萧玉镜一直强忍的眼泪,再也无法抑制,几乎在一瞬间就要夺眶而出!她用力地眨了眨眼,将汹涌的酸涩拼命逼了回去,脸上却绽放出一个带着泪光的、无比灿烂又心酸的笑容,像雨后天边第一道彩虹。她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哽咽,却清晰无比:
“是。我们见过。”
不止见过。
我们曾纠缠十年,曾在彼此的生命里刻下最深的印痕,曾彼此错过,曾生死相依。
我的帝师大人,你这块木头,终于……感觉到我了吗?
炊烟袅袅,从苏家的烟囱里升起,懒洋洋地融入傍晚玫瑰色的天空。
那扇紧闭的记忆之门,似乎终于被一把名为“熟悉”的钥匙,叩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而门后那个被遗忘的世界,正在一片混沌与微光中,艰难地、一点点地,显现出它模糊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