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响室内,利奥·斯特兰奇留下的认知旋涡尚未完全平息,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他那关于“防火墙”与“废料”的、令人不安的思想碎屑。凯瑟琳需要刻意调整呼吸,才能将注意力重新聚焦。艾拉博士无声地递给她一杯温水,眼神示意她做好准备。
第二位“回声”被引入了房间。代号“陨落”,马库斯·泰伯,曾经是系统神学领域的权威,以其对“恶的难题”的精妙辩证而闻名。如今,他像一株被抽干了水分的植物,枯槁而脆弱。他穿着同样的灰色服装,脚步虚浮,被护理员轻柔地引到座位。他坐下时动作缓慢,带着一种残存的、近乎刻板的礼仪感,双手交叠置于膝上,仿佛仍在神学院的讲坛前。
他没有打量四周,眼帘低垂,目光落在自己交叠的、骨节分明的手上,仿佛那上面写着某种他无法解读的神谕。
“马库斯教授,”凯瑟琳用了这个尘封的称谓,声音放得极轻,如同怕惊扰一尊布满裂痕的古老瓷像,“我是凯瑟琳·莱特。我们希望能了解您的…经历。”
马库斯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神没有利奥那样的狂燃,而是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死寂,仿佛两颗曾映照星辰,如今却只余下冰冷火山灰的球体。“经历?”他重复,声音沙哑,带着磨损的质感,“经历意味着时间中的序列,意味着因果。当因果链的源头被证明是虚妄…经历便沦为…无序的折磨。”
凯瑟琳:“您所指的源头是…”
马库斯(嘴角扯动,形成一个没有任何笑意的、干涸的褶皱):“是基石。是至善、全能、并为世界赋予终极意义的那个预设。我穷尽毕生所学,用自由意志、灵魂塑造、甚至神圣的‘隐匿’来为世间的苦难辩护,构建看似坚固的神义论堡垒…我以为我守护的是信仰的殿堂。” 他的声音里浸透着一种耗尽一切的疲惫,“直到1999年…那场‘压力测试’。”
他停顿了,呼吸变得浅而急促,仿佛正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咽喉。
马库斯:“那不是人类的堕落,不是自然的无常…那是…他者的恶意。一种外源的、非受造的、其存在本身就是为了玷污和瓦解意义的…纯粹之恶。它像一种超越感官的辐射,直接穿透了我的神学框架,灼烧我的灵魂。” 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指,不是指向外界,而是指向自己的胸膛,指向那曾经供奉信仰的地方。
“我感知到的,不是能量云,不是模因病毒…我感知到了那‘面孔’背后…一个以‘痛苦’和‘意义虚无化’为存在基石的…反神圣存有(Anti-divine Entity)。”
他的话语失去了学者的克制,带上了濒临崩溃的颤栗。
马库斯:“我们的神,如果存在,或许是沉默的,是隐匿的。但‘祂’…那个存在,是活跃的侵蚀者!它不是与我们信仰的神争夺信徒,它是在系统性地污染‘神圣’这个概念本身!它让祈祷变得空洞,让牺牲显得可笑,让‘爱’与‘希望’像是建立在流沙上的脆弱装饰!”
他的身体开始前倾,双手紧紧抓住膝盖,指节发白。
马库斯(声音如同撕裂的帛布):“你们在档案里寻找物理证据,而我…我亲眼‘看见’了神学意义上的大崩塌!那不是信仰的动摇,那是整个意义宇宙的结构性溃败!如果那种纯粹的、非辩证的恶可以如此肆无忌惮地存在并施加影响,那么至善与全能…至少我们所理解的那个形态…便是一个残酷的玩笑,或者一个…早已被更强大、更黑暗的力量所弑杀并取代的…神骸!”
“陨落”这个词,在此刻拥有了触目惊心的重量。马库斯·泰伯,这位曾经试图为上帝辩护的人,此刻仿佛正跪倒在一具无形神只的残骸前,信仰的碎片割裂了他的灵魂。他不再是研究末世论的学者,他本人,就成了一个行走的、活生生的末世象征。
凯瑟琳感到一股寒意穿透了专业的屏障。利奥质疑的是现实的真实性,而马库斯,则直接宣判了意义本身的死亡。如果连至高的善与秩序都可能只是幻影或已被颠覆,那么人类文明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爱恨、所有的艺术与崇高,其根基又在哪里?
这间“回响室”,正在变成一个汇聚不同维度绝望的交叉点。一个指向存在的虚无,一个指向意义的深渊。而聆听者,必须在这些破碎的回响中,努力寻找不至于让自身也随之崩塌的支点。凯瑟琳知道,马库斯带来的冲击,远比利奥的“模拟理论”更加致命,因为它直接攻击了人类文明赖以维系其精神不倒的最后堡垒。
马库斯的话语如同冰锥,刺穿了回响室内人为维持的宁静。他那句“灵性上的盲聋”仿佛不是用声音说出的,而是直接烙印在空气里,带着信仰焚烧殆尽后的焦糊气味。
凯瑟琳感到自己的喉咙有些发紧,但她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镇定,追问道:“那么,在您看来,我们该如何重新获得…那种‘灵性武器’?如果旧有的信仰之路已经断绝。”
马库斯颓然靠回椅背,仿佛刚才那阵激烈的倾诉抽干了他最后一丝生命力。他闭上眼睛,眼皮微微颤抖,像是在抵抗某种内在的、令人作呕的视觉残留。
“重新获得?”他重复着,声音如同从深井中传来,带着空洞的回响,“不…那不是‘重新获得’的问题。那些旧的‘武器’——祈祷、圣礼、对神圣干预的期盼——它们之所以有效,是建立在那个我们已经知道是虚假或至少不完整的‘神圣秩序’之上的。就像你用一把木剑去对抗一台生体分解器…”
他缓缓睁开眼,但目光不再聚焦于凯瑟琳,而是投向她自己内心那片荒芜的风景。
“也许…我们需要的是一种全新的感官。不是去‘看’神,而是去‘看’那个空洞——那个被‘反神’或者说被我们所理解的‘神’之缺席所留下的、正在不断扩大的虚无。”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的碎屑中艰难筛出,“我们需要学会在不再有‘意义’从天而降的黑暗中,重新定义什么是‘意义’。我们需要在承认我们可能从始至终就是宇宙中的孤儿这个前提下,找到继续走下去的理由。”
他微微前倾,那灰烬般的眼中竟奇异地燃起一丝微弱、却令人不安的冷焰。
“这或许意味着,我们要拥抱一种…神圣不再的圣洁(holiness without the holy)。一种不依赖于任何外部认可或救赎承诺的、纯粹的、倔强的生存意志。就像…就像一颗在星际真空中,没有任何土壤和阳光,却依然凭借自身内部核聚变而发光的流浪行星。它的光微弱、孤独、不被任何神明祝福,但那是它自己的力量。”
这个比喻让凯瑟琳感到一种混合着战栗与奇异的共鸣。马库斯描绘的,是一种彻底的无神论存在主义,但又被推到了宇宙尺度的极端。
“但这很难,莱特女士,难到令人绝望。”马库斯的语气重新被疲惫吞噬,“因为这要求我们彻底放弃被拯救的幻想,独自面对那可能存在的外源恶意,以及…以及宇宙本身那令人窒息的、漠然的广阔。1999年的记忆抹除,从某种角度看,是一种慈悲的暴政。它让大多数人无需面对这种终极的、无依无靠的自由所带来的恐怖。”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下定某种决心,最终用一种近乎泄露天机的低语说道:
“我…在崩溃前,曾试图从古老的异端文献和那些被斥为‘恶魔学’的文本中寻找答案。有些记载提到,某些存在…它们并非创造世界,而是寄生其上。它们不遵循我们的物理定律,而是…改写它们,在局部制造它们喜欢的‘环境’——一个充满痛苦、恐惧和意义崩解的环境。它们就像…现实结构的癌细胞。” 他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明悟,“我们对抗的,或许不是一支舰队,而是一种存在的疾病。而我们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可能已经成了…被感染却尚未出现症状的携带者。”
这个将“恶”概念从道德层面提升到存在本体论层面的比喻,比任何外星入侵的故事都更加细思极恐。它暗示敌人可能并非外来的“他者”,而是宇宙本身可能患上的一种“恶疾”,而人类文明,不过是这病变组织中一部分尚未完全坏死的细胞。
马库斯似乎耗尽了最后一点能量,他靠在椅子上,呼吸变得微弱而均匀,仿佛陷入了某种精神的休眠。护理员再次无声地进来,将他如同运送一件极其易碎且危险的神秘物品般带离。
回响室的门关上后,凯瑟琳久久没有动作。马库斯·泰伯带来的不是答案,而是一个更巨大、更黑暗的问号。利奥质疑现实的真实性,马库斯则质疑了存在本身的健康状态。如果“恶”是一种可以感染现实结构的“疾病”,那么所谓的“筛选”,是否可能就是某种宇宙级别的“免疫反应”?而他们这些挣扎求存的文明,在“免疫系统”眼中,究竟是亟待清除的病原体,还是值得保护的健康组织?抑或,只是无关紧要的、随时可以被牺牲的…背景环境?
她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仿佛脚下的地面不再是坚固的岩石,而是漂浮在病理性虚空中的一层薄壳。
艾拉博士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认知解体伴随存在性绝望,并出现了将抽象概念(恶)实体化、病理化的倾向。这是极度创伤后试图理解不可理解之物的典型心理防御,但…其隐喻的指向性,与史密斯和亚瑟提供的情报,存在令人不安的…呼应。”
凯瑟琳深吸一口气,拿起了下一份档案——“镜影”。她不知道,这位失落的小说家,又将带领她窥见怎样一幅关于真相的、扭曲的镜像。这间“回响室”,正在变成一个万花筒,每一个碎片都映照出绝望的一种颜色,而将它们拼合起来的图案,或许是人类心智无法承受的恐怖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