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缓缓浸润着城市。
池家大宅的阁楼里,却难得地流淌着一种异样的安宁。
吴所谓躺在临时铺设却足够柔软舒适的床铺上,鼻尖似乎还萦绕着白日里从旧箱笼中翻出的、混合着檀香与尘埃的,属于池骋过去时光的气息。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触碰那辆红色铁皮消防车的光滑漆面,以及摄像机屏幕上那小小白皙、表情酷酷的脸庞的触感。
与以往身处陌生环境,尤其是被半强制地带到这里的紧张不安不同,这一夜,他的心奇异地安定下来。
这个阁楼,不再仅仅是一个拘禁他的华丽牢笼,更像是一个时间的胶囊,一个藏着池骋成长密码的秘密基地。
他在这里,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触摸到了爱人遥远的童年,窥见了他不曾参与的过往。
那些模糊的影像,那个穿着小西装一脸不耐、那个与穿裙子的郭城宇扭打、那个在运动场上奔跑的稚嫩身影……都化作了最温柔的安抚,驱散了被囚禁的阴霾与对未知的焦虑。
他想着池骋发现他不见后,会是如何的焦灼暴怒,如何动用一切力量疯狂寻找。
想到那双总是盛着戏谑或深情的眼眸此刻必然烧灼着冰冷的火焰与深切的担忧,他的心依旧会发紧,带着无能为力的懊恼。
但与此同时,一种更强烈的、被这些“宝藏”滋养出的信念油然而生——池骋绝不会放弃他。
他们之间,隔着再远的距离,有着再多的阻碍,那个男人也一定会披荆斩棘地来到他身边。
在这种混杂着心疼、思念与坚定信念的复杂情绪中,白日修复相机的专注消耗了精力,对池骋童年影像的反复回味熨帖了心灵,吴所谓竟没有像前几夜那样辗转反侧。
阁楼的老式窗户透进稀疏的月光,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他在一片前所未有的踏实感中,呼吸逐渐变得绵长均匀,沉入了无梦的睡眠。
然而,城市的另一端,有人却彻夜未眠。
池骋站在顶层公寓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璀璨却冰冷的人间星河。
他指间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烟,烟灰积了长长一截,却忘了弹掉。
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映照着他线条紧绷的侧脸,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布满了红血丝,如同被困在绝境中的野兽,焦躁、暴戾,以及一种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慌。
派出去的人一波接一波,消息也零星传回一些,但关于吴所谓的具体下落,依旧石沉大海。
每多过去一分钟,他脑海中最坏的猜想就清晰一分。各种可能性都被他反复推演、排查,心像被放在油锅里反复煎炸。
最终,一个他之前不愿深想,此刻却几乎成为唯一希冀的念头浮了上来——是被父亲带走了吗?
如果是竞争对手、仇家……他不敢想象吴所谓会遭遇什么。
但如果是父亲池远端……至少,大宝的生命安全是无虞的。
那个老狐狸,手段或许强硬,目的或许不纯,但绝不会真正伤害吴所谓的人身安全。这成了这片黑暗焦虑中,唯一能让他稍微喘息的微弱光亮。
他宁愿吴所谓此刻就在老宅里,被限制了自由,也好过流落在外,遭遇不可测的危险。
这种“情愿”,带着多少无奈与自我安慰,只有他自己清楚。
天光微熹时,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立的姿势,脚下的烟蒂已经堆了少许。
一夜未眠,让他的脸色看起来更加冷峻阴沉,仿佛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
翌日清晨,阳光透过阁楼窗户的格子玻璃,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吴所谓醒来,脚踝处的胀痛依旧存在,但精神却比前几日好了许多。
他被佣人小心地搀扶下楼,来到餐厅。
长长的红木餐桌上,景象让他微微咋舌。
琳琅满目的早餐几乎铺满了半张桌子。
晶莹剔透的虾饺、皮薄馅大的小笼包、金黄酥脆的油条、热气腾腾的豆浆、熬得浓稠软糯的各色米粥、精致的广式点心、还有一旁单独摆放的西式餐区:烤得恰到好处的吐司、黄油、果酱、煎蛋、培根、香肠、甚至还有一小盘蔬菜沙拉。
这简直像是在招待一个庞大的考察团。
池远端已经坐在主位上了,他面前的餐具旁,摆放的食物却极其简单:一碗清浆,一根油条,一枚白水煮蛋。
与满桌的丰盛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看到吴所谓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餐桌旁,目光在那一片“饕餮盛宴”上逡巡,便抬了抬下巴,语气平淡地开口:“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都让他们准备了些。挑你喜欢的吃就行,不用拘束。”
吴所谓讷讷地应了一声,在佣人的帮助下坐下,看着眼前的中西美食,一时竟不知从何下手。
这种过于周到的招待,反而让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客人”(或者说“人质”)的身份。他最终只夹了一个小笼包,舀了一小碗白粥,默默地吃了起来。
池远端吃着简单的油条豆浆,偶尔抬眼瞥一下对面安静进食的年轻人。
吴所谓吃东西很专心,速度不快不慢,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那双过于明亮的大眼睛,显得格外乖巧。
池远端心里那点因为“绑架”而残存的微妙愧疚感,似乎又被勾起来一点点。这孩子,确实不像是有太多心机和贪欲的样子。
餐厅里一时只剩下细微的餐具碰撞声和咀嚼声,气氛有种诡异的平和。
然而,这份平和很快就被打破了。
玄关处传来一阵响动,伴随着高跟鞋清脆的“哒哒”声,以及一道温柔却带着疑惑的女声:“远端?你今天没去公司?怎么准备了这么多早餐,有客人吗?”
话音未落,两道身影已经出现在了餐厅门口。
走在前面的是池母钟文玉,她穿着一身质地优良的藕色旗袍,外搭一件薄针织开衫,气质温婉。
她脸上带着刚回家门的松弛,目光落在长桌丰盛的早餐上,随即自然地转向餐桌旁的人。
当她的视线触及到安静坐在那里,正抬着头,有些惊讶地看着她的吴所谓时,钟文玉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震惊和错愕。
“吴……吴所谓?”她几乎是失声叫了出来,眼睛瞪得大大的,下意识地环顾四周,似乎在寻找另一个必然应该出现的身影,“你怎么会在这里?池骋呢?”
没有看到儿子的身影,她的目光立刻锐利地转向了主位上的丈夫。
池远端在她出现的那一刻,身体就有瞬间的僵硬,此刻接收到妻子质询的目光,他下意识地避开了对视,端起豆浆碗喝了一口,动作略显仓促,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心虚。
知夫莫若妻。
钟文玉瞬间就明白了。这绝不是一次普通的邀请或偶遇。
是她这个专横的丈夫!肯定是他用了什么手段,把人家孩子给“请”(或者说绑)到家里来了!
跟在钟文玉身后进来的,是池佳丽。她穿着一身利落的裤装,脸上带着一丝了然和看热闹的神情。
她自然是早就通过自己的“系统”知道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也正是因此,才“恰好”带着母亲回了老宅。
此刻,她双臂环胸,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这幕即将上演的家庭剧。
钟文玉没好气地瞪了池远端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的不满、责备和“待会儿再跟你算账”的意味。
但她终究是涵养极好的大家闺秀,没有立刻在吴所谓面前发作。她转向吴所谓,努力缓和了语气,带着关切问道:“所谓,你……你没事吧?怎么突然到家里来了?”
吴所谓见到池母和池佳丽,连忙放下筷子,想要站起身问好。
他一时情急,忘了自己脚踝的伤势,右脚刚一用力,一股钻心的疼痛立刻传来,身体瞬间失去平衡,猛地向一旁歪去!
“啊!”他低呼一声,手忙脚乱地扶住了沉重的实木餐桌边缘,才勉强稳住身形,没有摔倒在地。
但桌腿与地面摩擦发出了刺耳的声音,桌上的碗碟也跟着晃了晃,发出叮当的脆响。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池远端几乎是瞬间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眉头紧紧皱起,看着吴所谓那副狼狈样,带着一种长辈式的、混合着担忧和不耐烦的语气,脱口而出:“你小子!脚上有伤自己不知道?毛毛躁躁的,还不小心点!”
这话听起来是责备,但里面蕴含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却让熟悉他性格的钟文玉和池佳丽都微微挑眉。
吴所谓扶着桌子,站稳了身体,脚踝处传来一阵阵更加清晰的痛感,让他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有些窘迫地笑了笑,脸色微微发白,对着池母连忙道:“阿姨,我没事,没事……就是不小心没站稳。”
钟文玉已经快步走了过来,一脸担忧地扶住他的胳膊,连声问:“怎么了这是?脚怎么了?受伤了?严不严重?看医生了没有?”她一边问,一边目光再次扫向池远端,眼神里的质问意味更浓了——不仅把人绑来,还让人受伤了?
池远端被妻子看得更加不自在,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难道说是因为他绑架了吴所谓,吴所谓在试图逃跑的过程中,从墙上跳下来不小心崴到的?这话他怎么说得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