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悬尸案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在京城炸开。士林震动,朝野瞩目,要求尽快破案、严惩凶手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大理寺,尤其是主导侦办此案的顾临风肩上。
就在陆清然初步尸检后不久,一条看似清晰明了的线索,被迅速“挖掘”出来,并如同野火般在官场和士子间流传开来。
死者身份很快被查明,名为李瑾,乃江浙一带颇有名气的才子,家境殷实,此次入京赶考,志在必得。而与李瑾同住在城南“集贤馆”的,还有另一名寒门学子,名叫赵明。据馆内其他学子及掌柜、伙计反映,赵明与李瑾因才学见解、出身背景乃至日常琐事,素有嫌隙,几日前还曾当众发生过激烈口角,赵明甚至曾放出“定要你好看”的狠话。
动机,似乎有了。
紧接着,更“确凿”的证据接踵而至。
京兆尹的差役奉命搜查集贤馆,竟在赵明所住房间的床铺暗格之下,搜出了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打开一看,里面赫然是数锭雪花官银,以及几件李瑾平日佩戴、如今却不翼而飞的玉佩、扇坠等私物!
“赃物”确凿!
这还没完,差役们又在赵明房间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一件被仓促塞在木箱最底层、未来得及处理的蓝色学子襕衫。衣衫的袖口、前襟处,沾染着大片已呈暗褐色的可疑污渍,散发着隐隐的血腥气!
“血衣”现世!
人证(口角冲突)、物证(赃物、血衣)俱全,动机(积怨)明确。一时间,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这个沉默寡言、家境贫寒的学子赵明。
“果然是他!寒门子弟,心胸狭隘,见利忘义,竟因口角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
“人赃并获,还有何可辩?真是斯文败类!”
“此等凶徒,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足以正士风!”
“速速结案,明正典刑,以安天下学子之心!”
要求严惩赵明、速速结案的呼声,如同海啸般从四面八方涌向大理寺。不仅是一些官员,连许多不明真相、被愤怒和恐慌驱使的学子,也开始聚集,联名上书,施加压力。
大理寺内,气氛也变得微妙起来。
正堂之上,寺卿崔衍之面色沉凝,听着下面几位官员的禀报。
刘主事显得尤为积极,他手持一份卷宗,语气带着几分“果不其然”的意味,扬声道:“崔大人,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凶手赵明也已收押。下官以为,此案已然明朗!赵明因与李瑾积怨,见财起意,杀人劫财,后又为制造恐慌、混淆视听,将尸体移至贡院悬挂。其行径之恶劣,令人发指!当迅速定罪,上报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后,即可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他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站在顾临风身侧、一直沉默不语的陆清然,语带深意地补充道:“此案影响巨大,拖延不得。若因某些无谓的细节纠缠,导致桉情反复,引起士林与朝野不满,恐非我大理寺之福,更非朝廷之福啊!”
这番话,看似顾全大局,实则充满了急于定论的浮躁,以及对陆清然之前那些“细节发现”的隐晦否定和施压。
另有一些官员也随之附和。
“刘主事所言极是,证据链已然完整,无需再节外生枝。”
“是啊,崔大人,陛下和朝廷都等着我等的结果呢。”
“那赵明在狱中虽矢口否认,但人赃俱获,岂容他狡辩?”
众口一词,仿佛赵明已是板上钉钉的凶手,迅速结案成了政治正确。
顾临风眉头紧锁,出列拱手道:“崔大人,下官以为,此案尚有疑点。陆顾问初步验尸已断定,贡院并非第一现场,且死亡时间与悬挂时间存在间隔。赵明一介文弱书生,如何能在杀人后,独自将尸体移运至贡院并悬挂?其杀人动机,也略显牵强,仅为口角便杀人越货,并冒险悬尸贡院,逻辑上未必通畅。更何况,那绳结与指甲缝中的朱砂……”
“顾少卿!”刘主事不等他说完,便打断道,“你所言这些,不过是细枝末节!或许他有同伙协助移尸,或许那绳结只是他故布疑阵!至于朱砂,读书人谁不接触朱墨?岂能作为凭据?如今铁证如山,若因这些虚无缥缈的猜测而拖延结案,致使物议沸腾,这责任,谁来承担?”
他直接将“拖延责任”的大帽子扣了下来。
堂上争议顿起,支持速结案和主张细查的官员各执一词,但显然,在巨大的外部压力和“确凿”物证面前,主张速结的声音占据了上风。
崔衍之揉了揉眉心,显然也承受着极大的压力。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自从进堂后便一言不发、只是静静聆听的陆清然身上。
“陆顾问,”崔衍之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与审视,“你亲自验过尸体,也听过诸位大人的意见。对此,你有何看法?”
瞬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陆清然身上。刘主事等人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与等着看她如何“狡辩”的神情。顾临风则投来带着担忧与期待的目光。
陆清然迎着众人的注视,缓缓抬起头,神色依旧平静无波,仿佛那滔天的舆论和堂内激烈的争执都与她无关。
她先是向崔衍之微微躬身,然后目光平静地扫过刘主事等人,清冷的声音在堂中响起:
“寺卿大人,诸位大人。下官以为,断案如诊病,需望闻问切,四诊合参,最忌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更忌……盲人摸象,以偏概全。”
她的话语不急不缓,却带着一种冷静的力量。
“目前指向赵明的所谓‘铁证’,看似环环相扣,实则疑点重重,经不起推敲。”
“哦?”刘主事嗤笑一声,“愿闻陆顾问高见!有何推敲不得?”
陆清然没有看他,而是转向崔衍之,条分缕析地道:
“第一,动机牵强。寒门学子赵明,能入京赶考,已属不易。他与李瑾虽有口角,但为此便杀人越货,并冒天下之大不韪悬尸贡院,此举无异于自断前程,自寻死路。其行为逻辑,不符合常理。若为财,他为何不将财物尽快转移脱手,反而藏于自己床下,等着官府来搜?”
“第二,血衣存疑。”陆清然目光微凝,“下官虽未亲见那件血衣,但据发现者描述,血衣被塞在箱底。若赵明是凶手,杀人后衣衫染血,他第一要务应是销毁血衣,或至少进行清洗。如此明显之物,藏于自己房中,岂非愚蠢至极?此不合常理之一。”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陆清然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判断,“下官验尸时,判断死者系被勒毙,颈部索沟生活反应明显。但勒毙过程中,除非是近距离搏斗、指压等方式,否则由利器劈砍或刺伤造成的喷溅式血迹,很难大量沾染至凶手前襟袖口。那件‘血衣’上的血迹形态、位置,是否与勒毙的作案过程相符?需要进一步勘验。”
她顿了顿,最后掷地有声地总结道:
“综上所述,下官认为,现有证据看似齐全,实则漏洞百出,极有可能乃是真正的凶手精心布置,意图嫁祸于人,转移我等视线!若此时草率定案,正中凶手下怀,不仅让真凶逍遥法外,更会酿成冤狱,玷污大理寺清名,辜负朝廷与百姓信赖!”
一番话语,逻辑清晰,直指要害,如同冰水泼入滚油,让原本倾向于结案的官员们陷入了沉思,也让刘主事等人脸色变得难看至极。
堂内一片寂静,只剩下陆清然清冷的声音似乎还在梁间回荡。
顾临风看着身旁这个在巨大压力下依然保持冷静、坚守专业底线的女子,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激赏与坚定。
崔衍之深邃的目光在陆清然脸上停留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沉吟不语。
真相,往往隐藏在众口铄金的喧嚣之下。而打破这喧嚣,需要的不只是勇气,更是洞悉迷雾的智慧与坚守原则的定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