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烬的到访像一片突如其来的阴云，短暂地遮蔽了刚刚明晰起来的侦查方向。正堂内的会面，气氛微妙而紧绷。萧烬依旧是那副冷峻威严的模样，言语间打着官腔，关切贡院悬尸案的进展，强调刑部对此案的重视，并要求大理寺及时通报情况，但其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却让人摸不清他真正的来意。
崔衍之与顾临风应对得体，只言案情尚在调查，涉及机密，不便详述，便将萧烬暂时打发。但萧烬临走前，那若有深意扫过陆清然的一眼，却让她心中升起一丝警惕。这位前夫王爷，似乎对她介入此事，格外“关注”。
送走萧烬，顾临风立刻将全部精力重新投入到陆清然所指出的方向上。他深知时间紧迫，真凶在暗，必须争分夺秒。
大理寺的力量被高效地调动起来。一方面，派出的精干人员开始秘密走访与李瑾相熟的学子，特别是那些曾与他一同“行卷”之人；另一方面，对礼部相关人员的背景、职权、近日行踪的暗中摸排，也在悄无声息地进行。所有动作都力求隐秘，以免打草惊蛇。
陆清然则留在证物房，继续对已有的物证进行更深入的分析。她试图从那些微量朱砂和墨迹中，寻找更具体的特征，比如朱砂可能的产地，墨迹中特殊填料的成分。同时，她也重新仔细检视了那件从赵明房中搜出的“血衣”，重点关注其上的血迹形态是否符合勒毙特征，以及血迹的陈旧程度。
时间在紧张的调查中流逝。翌日下午，顾临风带着几分疲惫，更带着几分振奋，再次找到了陆清然。他屏退了左右，在证物房内压低了声音：
“陆顾问，有重大发现！”
陆清然放下手中的琉璃片，抬眸看他。
“我们详细排查了李瑾近期的行踪，”顾临风语速略快，“发现他在遇害前三日，曾与另外几名江浙籍学子一同，前往礼部，向几位有望担任本届科举考官的官员‘行卷’。”
行卷，是科举前学子们将自己的得意诗文投献给权贵或名流，以求延誉和推荐的风气。此举虽非正途，却在历朝历代都颇为盛行。
“重点在于，”顾临风目光锐利，“我们仔细核对了他们当日拜会的官员名单，以及礼部内部各司其职的划分。发现李瑾等人当日主要拜会的是礼部侍郎王大人和几位郎中。但据当时在礼部衙门外等候的一名车夫回忆，他曾瞥见李瑾在等候间隙，与一名身着低级官服、从礼部誊录所方向出来的吏员，有过短暂的交谈！”
“誊录所的吏员？”陆清然眼神一凝。
“不错！”顾临风重重点头，“我们顺藤摸瓜，秘密调查了礼部誊录所。誊录所负责的，正是科举中最为关键的环节之一——将考生的原始墨卷，以统一字体重新誊抄成朱卷，以防考官辨认笔迹舞弊。而誊录朱卷所使用的……”
他看向桌上那两份微小的物证，声音带着一丝寒意：“正是特制的防伪墨！这种墨，由礼部统一监制，严格管控，只供给誊录所使用！其配方独特，油重色沉，难以篡改，正与陆顾问你发现的墨迹特征完全吻合！”
线索，在这一刻，无比精准地交汇于一点！
“而且，”顾临风继续补充，语气愈发凝重，“誊录所的工作极为枯燥繁重，誊录吏们长时间抄写，需要不时润笔、舔墨，手指极易沾染墨迹。同时，负责核对、抽查朱卷的吏目，有时也会使用朱笔进行标记。这意味着，誊录所内的吏员，是最有可能同时、近距离接触到科举防伪墨和上等朱砂的一群人！”
一切都对上了！
死者指甲缝里的朱砂与防伪墨，礼部誊录所的工作性质，李瑾生前与誊录所吏员可能存在的接触……所有的线索，都如同百川归海，指向了礼部这个看似清贵，实则掌管着无数士子命运的衙门深处，指向了那个负责维护科举公平最核心环节——誊录的部门！
“可查到与李瑾交谈的那名吏员是谁？”陆清然立刻追问。
顾临风眉头微蹙：“那车夫记不清对方面容，只记得是个身形中等、看起来颇为沉稳的吏员。我们正在暗中排查誊录所所有符合特征的吏员，但这需要时间，且不能大张旗鼓，以免惊动对方。”
他顿了顿，又道：“另外，关于那方歙砚，也有了些许眉目。有学子回忆，李瑾确实有一方视为珍宝的歙砚，曾多次炫耀，但其遇害后，这方砚台便不知所踪。我们怀疑，凶手在杀害李瑾时，可能将此砚台作为关键证物带走了。”
陆清然沉吟道：“凶手带走砚台，或许是因为砚台上的朱砂残留，可能与我们发现的朱砂成分一致，能直接指向其身份。又或者，那砚台本身，还隐藏着其他秘密。”
她看向顾临风，目光沉静而坚定：“顾大人，目标已然明确。下一步，便是要想办法，在不惊动太多人的情况下，锁定那个与李瑾接触过的誊录吏，并找到那方失踪的歙砚。凶手就在礼部誊录所，他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但他留下的痕迹，已经出卖了他。”
顾临风点头，眼中闪烁着决然的光芒：“我明白。我会加派人手，以核查户籍、核对文书等名义，秘密接触誊录所吏员，进行甄别。同时，也会在礼部周边暗中布控，留意任何可能与失踪歙砚相关的线索。”
压力巨大，但方向前所未有的清晰。他们面对的，是一个隐藏在朝廷体制内部，利用职权之便，可能实施舞弊，并残忍杀害知青学子的蠹虫。
风暴的中心，已经从贡院门口那具悬挂的尸体，转移到了礼部那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誊录所。
陆清然轻轻握了握袖中的手，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那来自死者指甲缝的、冰冷而沉默的控诉。
朱砂赤红，如血；墨迹乌黑，如夜。
真相，就隐藏在这红与黑的交织之中，等待着被彻底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