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统元年,六月初一,垂拱殿。
盛夏的晨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光影。林冲端坐御案之后,面前摊开着户部呈上的奏报。冕旒已除,只戴一顶翼善冠,玄色常服衬得他面色沉静。殿中,新任户部尚书张所、丞相吴用、枢密使朱武等重臣分坐两侧。
“陛下,”张所手持奏折,神情凝重,“自免天下赋税一年之诏颁下,国库岁入已减四成。虽然抄没蔡京、方腊等逆产充盈,然坐吃山空,非长久之计。今岁若不设法开源,明岁国库恐有匮乏之虞。”
吴用轻摇羽扇:“张尚书所虑极是。然陛下初登大宝,若加赋税,恐失民心。为今之计,当另辟财源。”
林冲放下朱笔,抬眼看向众人:“诸卿以为,财源何在?”
殿中一时沉默。良久,朱武缓缓开口:“臣在江南时,见苏杭之地,商贸繁盛。一船丝绸出海,归来便是十倍之利。前宋之时,市舶司岁入曾达二百万贯。若重开海路,鼓励商贸,或可解燃眉之急。”
“不可!”礼部侍郎陈东起身反对,“陛下,圣人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若重商抑农,恐坏人心,长奢靡之风。且海路凶险,倭寇猖獗,前朝屡有商船被劫之例。”
张所反驳:“陈侍郎此言差矣。无商不通,无市不活。农为本,商为末,然末业亦可养本。至于倭寇——”他转向林冲,“陛下,臣在江南时,曾与阮小二将军商议,水军新造战船数十艘,正可护航商队,清剿海寇。”
林冲若有所思。他想起当年在梁山时,便知通商之利。梁山泊之所以能养数万之众,除了劫富济贫,也有自己的商路。后来在幽州,与契丹、女真、高丽等地的边贸,更是军费重要来源。
“前朝市舶司,如何运作?”他问道。
张所精神一振:“回陛下,前宋在泉州、广州、明州、杭州、密州、秀州、江阴、温州八处设市舶司。凡商船出海,需至市舶司报备,领取‘公凭’。归国时,市舶司抽解货物十分之一为税,谓之‘抽解’。另可‘博买’官府所需之物。鼎盛时,岁入曾达二百万贯。”
“二百万贯……”林冲沉吟,“若恢复此制,需多久?”
“快则一年,慢则三年。”张所道,“然前宋之制,颇多弊病。官吏贪墨,抽解无度;豪强垄断,小商难行;海寇不清,风险极大。若欲重开海路,当革故鼎新。”
林冲站起身,在殿中踱步。片刻,他停步转身:“传旨:即日起,设‘海事司’,隶属户部,总领海外贸易。张所兼任海事司使,阮小二副之,统水军护航。”
“海事司新制:降抽解为十五税一,严禁额外加征;设‘海商凭’,分三等。一等凭可往南洋、天竺,二等凭可往高丽、日本,三等凭只准沿海贸易。凭据公开售卖,价高者得,所得银钱,三成归海事司,七成入国库。”
“于泉州、广州、明州、登州四处扩建港口,设仓储、客舍、市舶场。水军新设‘巡海营’,阮小五、阮小七为正副统领,造战船百艘,清剿海寇,护航商船。”
林冲目光扫过众人,“朝廷出资百万贯,成立‘皇商船队’,专营南海珍宝、香料。所得之利,五成归内库,五成入国库。此乃示范,以安商心。”
一番话条分缕析,殿中诸臣无不惊讶。谁都没想到,这位以武立国的皇帝,对商贸竟有如此见识。
吴用最先反应过来,抚掌赞道:“陛下圣明!此制若行,不唯可解财政之急,更能通有无,惠民生。且船队往来,亦可探海外虚实,知四方动静,于国有大益!”
陈东仍有疑虑:“陛下,重商之举,恐士林非议……”
“陈卿,”林冲走回御座,“朕问你:国库存银,从何而来?军士粮饷,从何而来?治河修路,从何而来?无非取之于民。然取之要有道,用之要有度。农桑为本,朕不会忘。然商可通有无,促百工,此亦民生所需。士农工商,四民皆为国家柱石,岂可偏废?”
一席话,说得陈东哑口无言,躬身道:“陛下明见万里,臣愚钝。”
“此事便这么定了。”林冲拍板,“张卿,海事司之事,由你全权负责。三个月内,朕要看到章程;半年内,泉州港要扩建完毕;一年内,第一支皇商船队要扬帆出海!”
“臣遵旨!”张所激动跪拜。
七月初,泉州。
这座东南巨港,在方腊之乱时曾遭破坏,如今已开始复苏。港口内,数百工匠正在扩建码头,巨大的条石被一块块垒起。新任泉州知州兼市舶司提举赵士桢,是个三十出头的精明官员,正陪着张所视察。
“张尚书请看,”赵士桢指着扩建中的港口,“按陛下旨意,新港需能同时停泊二百艘大海船。这边是仓库区,那边是市舶场,商货在此抽解、博买。后面还设了客舍、酒楼、货栈,供商人居住存货。”
张所点头:“进度不慢。水军码头在何处?”
“在东侧,与商港隔开,有兵士把守。”赵士桢引路,“阮小七将军已率五十艘战船进驻,近日正在清剿附近海寇,已有三股海盗被剿灭。”
正说着,一队水军巡逻船驶入港口。为首战船上,阮小七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油光,正大声指挥水手系缆。
“阮将军!”张所高呼。
阮小七跳上岸,抱拳笑道:“张尚书!您来得正好,刚端了黑鲨帮的老巢,缴获海盗船八艘,救出被掳商人十二名!”
“好!”张所大喜,“陛下若知,必当嘉奖。被救商人在何处?”
“安排在客舍了,正要去问话。”
客舍中,十几名商人惊魂未定,见官员到来,纷纷跪拜。为首的是个四十余岁的泉州海商,姓蒲,祖上便是做南海贸易的。
“草民蒲开宗,叩见诸位大人!”蒲开宗连连叩首,“若非朝廷水军相救,我等已成海盗刀下之鬼!”
张所扶起他:“不必多礼。你们原本要去何处?”
“回大人,草民本有船三艘,载丝绸、瓷器,欲往三佛齐(今苏门答腊)。不料出海三日,便遇黑鲨帮。货物尽失,人也被掳……”蒲开宗说着,眼圈发红。
“损失约有多少?”
“丝绸五百匹,瓷器三千件,加上船只,约值五万贯……”
张所与赵士桢对视一眼,沉吟道:“蒲员外,朝廷新设海事司,重开海路,你可知道?”
“略有耳闻。”
“海事司新制,抽解十五税一,水军护航。你若愿再往南海,朝廷可贷你二万贯为本,利息从优。所获之利,朝廷只抽十五一税,如何?”
蒲开宗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大人此言当真?”
“君无戏言。”张所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这是海事司新颁的《海商律》,你且看看。”
蒲开宗颤抖着手接过,越看眼睛越亮。律中明确:海商凭公开售卖,价高者得;抽解有定数,严禁额外加征;水军护航,若遇海盗,朝廷负责追剿;商船归来,可在指定港口贸易,受官府保护……
“这、这……”蒲开宗热泪盈眶,“若早有此制,我泉州海商,何至于此!大人,草民愿购一等海商凭,再下南洋!”
“好!”张所拍案,“赵知州,为蒲员外办理凭据,贷银之事,本官作保!”
消息传出,泉州商界震动。不到十日,一等海商凭十张售罄,得银三十万贯;二等凭五十张售罄,得银五十万贯;三等凭不限量,也售出百余张。仅此一项,朝廷便入账近百万贯。
九月,第一支皇商船队在泉州组建。
这支船队规模空前:万石大海船十艘,载丝绸、瓷器、茶叶、漆器、书籍等物;护航战船二十艘,由阮小七亲率;随行有通译、医师、画师、书记等百余人。临行前,林冲特地从东京发来手谕,命船队“详察沿途风土、物产、军情,绘制海图,记录成册”。
十月初八,东风起,船队扬帆。泉州港万民空巷,目送这支承载着新朝希望的船队驶向茫茫南海。
天统二年,二月,船队归来。
去时十艘商船,归来时竟有十八艘——其中八艘满载香料、象牙、犀角、珍珠、珊瑚、琉璃等南海珍奇。更珍贵的是阮小七带回的海图、游记、物产志。
垂拱殿内,林冲翻阅着厚厚的《南海风物志》,眼中异彩连连。志中记载了占城、真腊、三佛齐、闍婆等数十国的风土人情,物产贸易,甚至军力虚实。随船画师绘制的地图,更是标出了航路、岛屿、暗礁、港口。
“好!好!好!”林冲连说三个好字,“阮将军此功,不亚于开疆拓土!”
张所呈上账册:“陛下,此次船队,购货本钱三十万贯,售货得利一百八十万贯,扣除成本、损耗,净利一百二十万贯。按制,六十万贯入内库,六十万贯入国库。此外,抽解税收得十五万贯。”
“一百二十万贯……”殿中响起吸气声。这几乎是前宋鼎盛时市舶司大半年的收入。
林冲合上账册,环视众臣:“诸卿现在可知,朕为何要重开海路?”
众臣拜服:“陛下圣明!”
“此乃开端。”林冲起身,走到巨幅地图前,“传旨:海事司升格为‘海事院’,与六部同级,专司海外贸易、水军、造船、海图等事。张所任海事院首任院正,加太子少保。”
“于登州设北海船队,往高丽、日本;于广州设南洋船队,往占城、真腊;于泉州设西洋船队,往三佛齐、天竺。三大船队,三年内要成规模。”
“另,”他指向地图上的流求(台湾),“此处前朝虽有经营,然未实质管辖。命阮小二率水军一万,战船百艘,登陆流求,设官府,驻军队,垦农田。此岛扼东海、南海要冲,当为我朝永不沉没的战船!”
一系列命令颁下,一个庞大的海洋战略初步成型。众臣这才惊觉,这位皇帝的目光,早已不限于中原大地。
五月,东京城西,新建的“万国市舶场”开业。
这座占地千亩的巨型市场,分设南洋馆、西洋馆、东洋馆,专门售卖海外货物。开业当日,人潮如织,香料、珠宝、象牙、珊瑚、琉璃、犀角、玳瑁……无数奇珍异宝让人眼花缭乱。更有高丽人参、日本刀剑、南洋香料、天竺佛像,琳琅满目。
市场一角,几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正在围观一面一人高的琉璃镜。这镜子澄澈如水晶,照人毫发毕现,标价三千贯。
“真是奢靡之物……”一个书生摇头。
同伴却道:“王兄此言差矣。你可知,这面镜子从大食(阿拉伯)运来,万里波涛,十存一二。朝廷抽税三百贯,商人得利二千贯,船工、力夫、护卫皆得生计。奢靡或许有,然活人无数,岂非善事?”
那书生语塞。不远处,茶楼里,几个老臣也在议论。
“听说仅这万国市舶场,每月抽税便达五万贯。长此以往,国库何愁不丰?”
“不止如此。海事院奏报,已在流求垦田万亩,种蔗制糖,一年可产糖百万斤。这糖若运往日本、高丽,又是数十万贯之利。”
“陛下真是……真是让人意想不到啊。”
岁末,户部奏报:天统二年,国库岁入一千二百万贯,其中市舶税达三百万贯,占四分之一。而因为商贸繁荣,民间百工兴盛,农人卖粮、卖丝、卖茶所得,反比往年增加三成。
垂拱殿内,林冲看着奏报,对吴用笑道:“当初陈东等人反对重商,如今看来,倒是多虑了。”
吴用也笑:“百姓最是实在。能吃饱穿暖,有钱赚,自然说陛下好。如今市井有谚:‘农是本,商是轮,本固轮转天下安。’”
“农是本,商是轮……”林冲沉吟,“这话说得好。传旨,明年开春,朕要南巡,亲往泉州、广州视察海港。让天下人知道,朝廷重商,绝非虚言。”
“陛下圣明。”
窗外,雪花飘落。天统二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暖和许多。东京城的街市上,叫卖声、欢笑声不绝于耳。新朝成立的第三个年头,这个国家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恢复生机,走向繁荣。
而万里海路上,更多的商船正扬起风帆,驶向遥远的国度,将华夏的物产、文明,传向四方,也将四方的珍宝、见闻,带回这片古老而又新生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