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幽州城,换了人间。
城里最热闹的“迎春楼”茶馆,说书先生的醒木“啪”的一声炸响,说的不再是前朝旧事,也不是江湖恩怨。
“话说咱们这位冯郡守,那可是文曲星下凡,爱民如子!前些日子,黑风寨匪患猖獗,郡守大人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啊!亲自定下妙计,调兵遣将,一举荡平了那为祸乡里的贼寇!”
台下,满座茶客听得如痴如醉,与有荣焉。
城南的码头,扛着麻包的苦力们,在监工的皮鞭下,也多了新的谈资。
“听说了吗?冯大人把朝廷的赈灾粮,全都发下来了!城西的粥棚,都开了三天了!”
“真的假的?我怎么没看见?”
“你懂个屁!冯大人那是微服私访,悄悄发的!这叫为善不与人知!高风亮节!”
没人真的领到过粮食。
但这话,却传得有鼻子有眼,便成了唯一的真相。
就连城门口张贴的官府告示旁,也不知被谁贴上了一张用上好宣纸写的短文,笔迹隽秀,文采斐然。
通篇,都是对郡守冯延龄的溢美之词。
夸他勤政,颂他贤明,赞他有古之名臣之风。
整座幽州城,都沉浸在一片虚假的歌舞升平之中。
这股风,自然也吹进了郡守府。
书房内。
冯延龄手捧着那篇颂文,来来回回读了不下十遍,脸上的笑意浓得化不开。
“好!好文章!”
他将那薄薄的纸张放在桌上,指尖在那纸上轻轻抚过,满是珍爱。
这篇文章,简直写到了他的心坎里。
把他想做而没做,甚至压根没想过的好事,全都安在了他的头上。
不重要。
重要的是,百姓信了。
这就够了。
民心,是最廉价,也最好用的东西。
“来人。”
冯延龄靠在太师椅上,心情极佳。
一个心腹幕僚应声而入。
“大人有何吩咐?”
“这篇文章,找人裱起来,就挂在本官的书房里。”冯延龄指着那篇颂文,又问道:“查出来是何人手笔了吗?”
幕僚躬身道:“回大人,似乎是城中几个不得志的秀才,感念大人恩德,合力所作。源头太多,已不可考。”
“哦?一群秀才?”
冯延龄捻了捻胡须,愈发得意。
看看,这就是民心所向!连这些自命清高的读书人,都开始为我歌功颂德了!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问:“我那位好表弟,冯远才,最近在做什么?”
幕僚神情古怪。
“主簿大人……自那日从赵家堡回来后,便称病在家,闭门不出。”
“哦?病了?”
冯延龄的嘴角,勾起讥讽。
废物。
一个连乡下泥腿子都搞不定的废物。
不过,他带回来的那两千多斤粮食,倒是实打实的。
那个赵家堡,有点意思。
像一头养在山里的肥羊,不仅膘肥体壮,还懂得主动给主人献上羊毛。
等处理完手头这些降匪的整编,是该亲自去剪一次羊毛了。
冯延令心中盘算着,再看那篇颂文,只觉得通体舒坦。
他挥了挥手,示意幕僚退下。
整个书房,只剩下他一人惬意的笑声。
……
与郡守府的一片祥和截然不同。
主簿冯远才的宅邸,阴云密布。
书房内,一片狼藉。
那篇被冯延龄视若珍宝的颂文,此刻正被撕成碎片,散落在地。
冯远才双目赤红,如困兽般在书房内疯狂踱步。
“疯了!他疯了!”
“这个赵十郎,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一把抓起桌上的茶杯,狠狠砸在地上,瓷片四溅。
门外,几个下人吓得一哆嗦,大气都不敢再喘。
冯远才完全无法理解。
前脚,赵十郎刚把足以致冯延龄于死地的黑账和檄文交给他,鼓动他取而代之。
后脚,就让这篇肉麻到极致的颂文传遍全城?
这是在做什么?
向冯延龄表忠心,然后把自己卖了?
不!
冯远才的脑中,浮现出赵十郎那张带着温和笑意的脸。
那张脸,让他胆寒。
那这是……警告?
是在告诉自己,他能轻而易举地将冯延龄捧上神坛,也就能轻而易举地,将自己踩进泥里?
冯远才越想,心越寒。
他感觉自己,就是一只被猫玩弄于股掌之中的老鼠,所有的挣扎,都显得那么可笑,那么无力。
他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喘着粗气。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书案的角落。
那里,放着两个卷轴。
一本,是冯延令的催命符。
一本,是他冯远才的卖身契。
赵十郎,那个魔鬼,把选择权交给了他。
可他,有的选吗?
若是拿着这东西去向冯延龄告发?
冯延龄会信吗?
或许会。
但之后呢?
冯延龄会怎么看他这个知道了所有秘密,还被赵十郎“策反”过的表弟?
下场,只会是一个“死”字。
而且会死得无声无息,比一条狗还不如。
可若是……真的跟了赵十郎……
那就是谋逆!
是把整个冯家的身家性命,都压在一场豪赌之上!
冯远才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
恐惧,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却全是赵家堡谷口,那插满一地的,还在嗡嗡作响的弩箭。
还有赵十郎那句轻飘飘的话。
“我觉得,这幽州郡守的位置……大人您来坐,才是最合适的。”
郡守的位置……
郡守……
这四个字,如魔咒般在他心底疯狂滋长。
他想起了冯延龄看他时那轻蔑的神态。
想起了自己在郡守府,被那些本家嫡系呼来喝去的屈辱。
想起了自己空有主簿之名,却连调动一队兵的权力都没有的窝囊!
凭什么!
凭什么他冯延龄能作威作福,自己就要当牛做马!
一股压抑了多年的怨毒与野心,终于在恐惧的催化下,彻底爆发。
冯远才猛地睁开眼睛。
那里面,再无半分犹豫。
只剩下被逼上绝路的疯狂。
赌了!
不赌是死。
赌一把,或许,还能活!
甚至,还能活得比任何人都好!
他颤抖着站起身,走到书房门口,拉开门。
门外,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仆,正满脸担忧地候着。
这是跟了他几十年的心腹,是他唯一能信得过的人。
“全叔。”
冯远才的声音沙哑。
他从脖子上,解下一块温润的玉佩。
这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是他身上最贴身,也最重要的东西。
他将玉佩,塞到老仆的手中。
“去赵家堡。”
“把这个,交给赵十郎。”
“告诉他……”
冯远才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吐出了那句让他感到无比屈辱,却又别无选择的话。
“狗,愿意学新把戏了。”
……
赵家堡,议事厅。
与外界的风声鹤唳不同,这里一片安静祥和。
赵十郎正坐在主位上,翻看着一卷新整理出来的户籍名册。
名册,出自大嫂苏宛月之手。
她就站在他身侧,为他解说着其中一些关键的条款。
“按照你的意思,所有新入堡的流民,都以‘户’为单位进行登记。”
“每户按劳动力,分发田地和工具。同时,孩童必须入学,由五妹统一教导。”
苏宛月的声音清冷而有条理,一如她这个人。
但赵十郎却察觉到,她的呼吸,比平时急促了半分。
当她俯身,为他指出名册上的一处细节时,一缕青丝,从她耳畔滑落,几乎要垂到他的脸颊上。
赵十郎没有动。
苏宛月却像被火焰灼到一般,猛地直起身,指尖慌乱地将那缕头发别到耳后。
指尖触碰到自己滚烫的耳廓。
心,擂鼓般狂跳。
她不敢去看赵十郎。
她的理智在尖叫,在命令她后退,保持距离。
可她的身体,她的心,却叫嚣着想要靠近。
她满脑子,都是昨夜阮拂云传来的消息。
那篇捧杀冯延龄的颂文,已经搅得整个幽州城暗流涌动。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坐在她的面前。
用一种翻云覆雨的手段,搅动着外界的风云。
却又用一种近乎平静的姿态,在这里,和她讨论着户籍田亩这些最琐碎的家事。
这种极致的反差,让苏宛月心头狂悸。
她感觉自己,正被卷入一个巨大的旋涡。
而旋涡的中心,就是这个男人。
她的十弟。
这个认知,让她恐惧,又让她感到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罪恶的沉沦与兴奋。
就在这时。
王二狗的身影,快步从门外走入。
“主公!”
他的出现,打破了厅内微妙的气氛。
他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样东西。
一块质地上乘的和田玉佩。
“谷外来了一个老头,留下了这个。”
“还带了一句话。”
王二狗顿了顿,抬起头,复述道:
“狗,愿意学新把戏了。”
厅内,瞬间死寂。
苏宛月闻言,身体猛地一僵。
她看着那块玉佩,再看看赵十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她瞬间明白了。
那句话背后所代表的,是足以让幽州天翻地覆的重量。
一场针对一州郡守的阴谋,就在她眼前,落下了第一颗,也是最关键的一颗棋子。
而她,从此刻起,不再是旁观者。
她是同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