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装置的嗡鸣彻底沉寂，如同被扼住喉咙的巨兽，最后一丝幽蓝光芒也湮灭在冰冷的金属外壳之下。笼罩“铁砧”区域的、令人窒息的强电磁干扰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世界猛地从一片嘈杂的混沌中被拽回，只剩下风穿过嶙峋怪石的呜咽，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属于正常环境的微弱背景辐射。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反而比之前的喧嚣更让人心悸。
程微意（Kestrel）瘫坐在冰冷的装置旁，背靠着那已然失效的金属柱体，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浸透了“潜龙”作战服的内衬，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与胸腔里那颗依旧在疯狂擂鼓的心脏形成鲜明对比。她甚至能闻到空气中残留的、那枚特制干扰弹击碎防御针管时产生的淡淡焦糊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仿佛来自极高远之处的、硝烟的冷冽。
她的手腕处，那被瞄准过的皮肤似乎还在隐隐发烫，不是刺痛，而是一种被无形之力灼烧过的、带着战栗的余温。
他开枪了。
陆沉。
在那个她绝无可能避开的瞬间，从那个绝佳的、冷酷的、属于掌控者的狙击位上，为她扣动了扳机。
这不是训练手册里的内容，不是“惊蛰”预案中的环节，这甚至严重违背了他自己定下的、关于教官不得直接干预实境训练的铁律。
可他做了。
为了她。
齐恒（磐石）和王虎（雷公）解决了最后那几架失去核心指令、行动僵硬的无人机，快步冲到程微意身边。
“Kestrel！你没事吧？！”齐恒的声音带着未散尽的惊怒和后怕，目光急切地扫视她全身，最终落在她微微颤抖、紧握成拳的手上。
王虎更是直接骂出了声：“操！这鬼地方到底什么玩意儿！还有刚才那枪……是哪来的？！”
程微意缓缓抬起头，脸上沾着泥污和汗水，眼神却有一种异常的清明，甚至带着一丝恍惚的、被巨大冲击后的空洞。她没有回答王虎的问题，只是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我没事……核心关闭了。”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盆地边缘那座陡峭的、此刻在逐渐消散的雾气中显露出狰狞轮廓的悬崖。崖顶空寂，只有几丛顽强的灌木在风中摇曳。
他走了吗？还是在某个她看不见的阴影里，依旧沉默地注视着？
李梦琪（灵犀）和陈默（幽影）、张浩（回春）也从诱饵点赶了过来，三人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与困惑。
“干扰完全消失了！导航和通讯正在恢复！”李梦琪报告着，但她的眼神同样充满了疑问，“刚才……是救援吗？”
陈默没有说话，他只是顺着程微意目光的方向，望向那座悬崖，冷峻的脸上眉头微蹙，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又无法确定。
没有人能给出答案。那一声来自悬崖之上的枪响，如同神启，也如同幻听，成为了这片区域一个无法解释的谜团。
“任务……完成了吗？”张浩看着那彻底哑火的装置，不确定地问。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疑问，所有人的个人终端，以及“潜龙”系统的hUd界面，同时接收到了一条新的、来源标识为“惊蛰指挥节点”的加密信息：
【干扰源清除确认。第一阶段环境适应性测试结束。】
【所有人员，按当前集结状态，前往坐标：xxx.xxx （位于“铁砧”区域边缘的撤离点）进行休整与数据回收。】
【重复，第一阶段结束。】
信息简洁，冰冷，公事公办。对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尤其是那声决定性的枪响，只字未提。
“这就……结束了？”王虎有些难以置信，挥舞着手臂，“差点把命丢这儿，就这么轻描淡写一句‘测试结束’？”
齐恒按住他的肩膀，脸色沉凝：“执行命令。先去撤离点。”
没有欢呼，没有庆祝，只有一种巨大的、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弥漫在每个人心头的、浓得化不开的疑云。小队成员互相看了一眼，默默整理装备，检查伤亡（所幸均为模拟或轻微擦伤），然后朝着信息指示的撤离点方向沉默行进。
程微意走在队伍中间，脚步有些虚浮。身体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精神的亢奋与混乱却让她无法真正放松。那道来自悬崖之上的目光，仿佛已经实质性地烙印在了她的背上，沉甸甸的，带着硝烟的余烬和一种她无法解读的、汹涌的平静。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仅仅是因为不能损失一个“有潜力”的学员？还是因为……别的？
A-17书架笔记本上那些挣扎的字句，琉璃岛上他失控抓住她手腕的力度，复盘结束时那沙哑的叮嘱……与刚才那枚精准得如同神迹的干扰弹重叠在一起，在她脑海中掀起惊涛骇浪。
界限。他一直强调界限。教官与学员的界限，规则与情感的界限。可今天，率先打破这个界限的人，是他。
一行人沉默地穿行在逐渐恢复“正常”的丛林中。没有了干扰，GpS定位清晰地将他们引向撤离点——一个位于“铁砧”区域边缘的、建有简易庇护所和通讯塔的小型前哨站。
当他们抵达时，那里已经有几名身着“蜂巢”技术保障服的人员在等候，开始回收他们身上的“潜龙”系统数据记录单元，并进行初步的设备检查。整个过程高效而沉默，技术人员面无表情，仿佛只是在处理一批普通的训练器材。
程微意配合着卸下数据单元，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视着周围。前哨站很小，除了必要的设施和几名技术人员，再无他人。他没有在这里。
她说不清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有些失落。
就在数据回收接近尾声，队员们或坐或靠，抓紧时间休息时，前哨站那扇厚重的合金门被从外面推开。
所有人在瞬间绷紧了身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
逆着外面逐渐西斜的光线，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站在那里，依旧是那身挺括的作训服，肩章冰冷，面容如同覆盖着永不融化的寒霜。
陆沉。
他来了。不是以“烛龙”那雷霆万钧的姿态，而是以陆教官的身份，出现在这任务结束后的休整点。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在每一个队员脸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了程微意身上。那目光没有任何异常，没有关切，没有赞许，也没有解释，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属于教官的平静审视。
程微意的心脏在他目光落下的瞬间骤然紧缩，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挺直脊背，迎向他的注视。她不能让他看出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陆沉迈步走了进来，脚步声在寂静的前哨站内清晰可闻。他走到场地中央，停下。
“第一阶段环境适应性测试，结束。”他开口，声音透过空旷的空间传来，冰冷，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你们的表现，数据会说明一切。”
他没有提及任何关于核心装置、关于无人机、关于那声枪响的具体细节，仿佛那一切真的只是一场预设好的“测试”内容。
“休整六小时。补充能量，处理个人事务。六小时后，在此集合，进行任务复盘与第二阶段简报。”他宣布了接下来的安排，语气不容置疑。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便朝着前哨站内部一个标有“指挥室”的房间走去。
整个过程，他表现得与以往任何一次任务结束后毫无二致，冷静，疏离，完全符合一个铁血教官的形象。
然而，就在他即将推开指挥室门的那一刻，他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极其细微的停顿，若非程微意全部的注意力都如同雷达般锁定在他身上，几乎无法察觉。
他没有回头，但程微意却感觉到，那道冰冷的、审视的目光，在那一瞬间，似乎穿透了空间，再次落在了她的身上。那目光里，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过——不是审视，不是评估，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某种确认后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快得如同错觉。
然后，他推开门，走了进去，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内外。
程微意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周围队友们似乎松了口气，开始低声交谈，讨论着刚才的惊险和接下来的安排。但她却仿佛被隔绝在了一个无形的屏障里。
她看着那扇紧闭的指挥室门，脑海中回响着他平静无波的话语，眼前却不断闪现着悬崖之上那空寂的狙击点，以及他最后那几乎无法捕捉的、细微的停顿。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解释。
但他来了。
在她刚刚经历生死、心神未定的时候，他出现在了这里，以这种看似常规、实则在她心中掀起巨浪的方式。
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也是一种更加复杂的界限重塑。
他依旧是他，那个冷酷、严谨、不容置疑的陆教官。
但他也不再是那个仅仅立于幕后的掌控者。
那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名为规则与职责的界碑，因为那枚来自悬崖的子弹，已经出现了深刻的、无法弥合的裂痕。他没有试图去修补它，反而以一种更加隐晦、更加强势的方式，在那裂痕之上，刻下了独属于他的、带着硝烟与冰冷温度的印记。
程微意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腕，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被无形目光注视的灼热感。
余烬未冷，界碑已改。
她知道，“惊蛰”远未结束，而她与陆沉之间这场无声的、危险的博弈，也随着那一声枪响，进入了全新的、更加莫测的篇章。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微凉的空气中凝结成一小团白雾，随即消散。
六小时。她需要在这六小时里，整理好所有的混乱与悸动，准备好迎接下一轮，可能更加残酷，也必然更加复杂的挑战。
以及，面对那个已然走下神坛，却变得更加深沉难测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