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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三十一年的冬天,是要吃人的。

风像蘸了盐水的鞭子,抽在华北平原干裂的土地上,也抽在每一个还在喘气的人心上。雪下得无声,却带着一种掩埋一切的狠劲,给这片死寂的村庄盖上了一床肮脏的裹尸布。

陈默是从一阵剧烈的咳嗽中呛醒的,喉咙里那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和胃酸混合的味道又涌了上来。他蜷在四面透风的土炕角落,把身上那件千疮百孔、硬得像块门板的破棉絮团使劲裹紧,可寒气还是像无数根细针,精准地找到每一个缝隙,扎进他枯瘦的骨头里。

胃里早已不是饥饿,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内脏在相互撕咬研磨的钝痛。前几天咽下去的树皮和观音土,此刻正像秤砣一样坠在肠子里,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带来清晰的折磨。

他的手,几乎是出于本能,颤抖着摸向胸口——那里,贴身藏着一只木雕的兔子,只有拇指大小,做工拙劣,一只耳朵还刻坏了。三天前,阿杰把它塞过来时,手冰得像刚从雪地里刨出来的石头。

“默子,拿着,”阿杰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却带着一股异样的、不容置疑的执拗。他那张瘦得脱了相、颧骨高高凸起的脸上,只有一双深陷的眼窝里,还燃烧着两簇骇人的、仿佛要烧尽一切的光芒。“你兔年生的,俺娘说过……揣着,能辟邪,保平安。”

陈默当时正被一股无名火烧得心烦意乱,他猛地推开那只冰凉的手,语气冲得像吃了火药:“保个屁的平安!这玩意儿能顶饿还是能当柴烧?阿杰,你醒醒吧!”

阿杰的手僵在半空,眼中的火光仿佛被狂风掠过,骤然黯淡,几乎熄灭。但下一秒,他用一种近乎凶狠的力气,猛地抓住陈默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里,硬是把那木兔子死死地摁进了陈默的掌心。

“拿着!”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随即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整个人蜷缩起来,像一只被扔进沸水的虾,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陈默甚至能清晰地听到他胸腔里那可怕的、如同破风箱般拉扯的杂音。

最终,木兔子还是留在了陈默的怀里,带着阿杰冰凉的体温,和他自己满腔的、无处发泄的怨愤与不解。

可现在,阿杰已经两天一夜,没回来了。

起初是烦躁,然后是隐约的不安,到了后半夜,一种冰冷的、如同毒蛇般的东西,开始顺着他的尾椎骨,一寸寸向上缠绕,死死地勒紧了他的心脏。

天光是一种肮脏的灰色,勉强透过破窗上挂着的草帘渗进来,给屋内带来一种墓穴般的微光。陈默挣扎着爬下炕,腿软得像是踩在棉花上,几乎站立不稳。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寒风像一堵无形的、冰冷的墙,猛地撞在他脸上,让他瞬间窒息,连退了两步。

村子,死了。

大雪覆盖了一切,也掩盖了一切声音。残破的土墙和烧焦的房梁矗立在雪地里,像一片沉默的、无言的墓碑。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他先跑到村东头那口快见底的老井,井口结着厚厚的、脏兮兮的冰,像一只灰白的、漠然的眼睛,望着阴沉的天。他又跌跌撞撞地跑到西边那片荒废的打谷场,空旷的场院上,只有风卷着雪沫,在毫无生气地打着旋。

“阿杰——!”他铆足了力气呼喊,声音一出口就被凛冽的寒风轻易撕碎,散落在空旷的雪原上,连一点微弱的回声都没有。

他看到屋檐下蜷缩着一个黑影,裹着破草席,像一堆被随意丢弃的垃圾。他冲过去,是村头的赵老憨。“老憨叔!老憨叔!见着阿杰没?见着阿杰没?!”他摇晃着那具几乎感觉不到任何生气的身体。

赵老憨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眼眶深陷,瞳孔浑浊得像两潭搅不开的死水。他看了陈默很久,嘴唇无力地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那动作里,带着一种对世间一切早已麻木的漠然。

另一个靠在墙根下,面如菜色、眼神空洞的女人,抬起枯柴般的手,颤巍巍地指了指西山的方向,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那孩子……昨儿后晌……瞅见他……往那边……去了……”

西山!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陈默的心尖上,让他浑身猛地一颤!那边除了乱坟岗,就是日本人那狰狞的、架着机枪的炮楼!他去那里做什么?!去找死吗?!

一个被他拼命压抑、不敢去触碰的念头,此刻如同挣脱了牢笼的野兽,咆哮着冲垮了他理智的堤坝。他想起阿杰最后一次把那个黑面馍馍硬塞进他嘴里时,指尖那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想起阿杰在深夜脱下那件稍厚实点的破褂子,默默盖在他身上,而自己蜷缩在炕角,那在黑暗中清晰可闻的、牙齿格格打颤的声音;想起阿杰反复念叨他们小时候偷地主家甜瓜、掉进臭水沟的往事时,那异常明亮的、几乎是燃烧生命般的光芒……

他不是啰嗦!他不是犯傻!他是在告别!他是在用他所能想到的一切笨拙的方式,把他最后的一点东西、最后的一点念想,留给他!

“啊——!”陈默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眼看至亲落入陷阱的野兽,朝着西山的方向,疯狂地奔跑起来。风像冰冷的鞭子,一下下抽打在他的脸上、身上,肺叶如同被粗暴地撕裂般疼痛,但他什么都感觉不到,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地燃烧、呐喊: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把他拖回来!打他骂他,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傻!

西山脚下那个低矮的、被积雪半埋的窝棚,像这片苍白大地上一个丑陋的、流着脓的疮疤。陈默一头撞开那扇用树枝和破麻袋勉强遮住的“门”,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和不祥的预感,扑了进去。

“乔叔!乔叔!阿杰!阿杰是不是在你这儿?!”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奔跑后的喘息而扭曲变形。

窝棚里光线昏暗,几乎难以视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有草药的苦涩,有东西霉烂的腐朽,还有一种……隐约的、仿佛铁锈般的腥气。老猎户乔三佝偻在角落的草堆里,裹着那件磨得油光发亮、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皮袄,像一尊被时光和苦难风干了的雕塑。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那张被风霜雕刻得如同老树皮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用那双浑浊不堪、仿佛蒙着一层厚重阴翳的眼睛,静静地、深深地望着陈默,看了很久,很久。

那目光,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里面沉淀了太多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有深切的怜悯,有彻骨的疲惫,有一种看透了生死轮回的麻木,还有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对命运不公的无力与愤怒。

他没有回答陈默的问题,而是猛地低下头,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削的身体像一片在狂风中簌簌发抖的落叶。那咳嗽声空洞而费力,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咳完了,他大口地喘着粗气,用一块脏得看不清颜色的布,下意识地擦了擦嘴角。然后,他转过身,在身后那堆散发着霉味的草料里,摸索了很长、很长时间,动作迟缓得令人心焦。

终于,他拿出了一个东西。

一个用洗得发白、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蓝布,小心翼翼包裹着的小方块。那布包很小,很扁,静静地躺在他粗糙的掌心里,却仿佛重逾千钧,压得他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乔三叔把布包放在自己干瘦的膝上,用那双布满老茧、冻疮和新旧伤痕的手,极其轻柔地、一遍遍地抚平上面的褶皱,仿佛在抚摸一个易碎的梦。

“阿杰……”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相互摩擦,每一个字都磨得人耳朵生疼,“……他‘走’了。”

“走”这个字,像一颗冰冷的、淬了毒的子弹,瞬间击穿了陈默的耳膜,在他的脑海里炸开一片空白。他僵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倒流,四肢冰冷麻木,失去了所有知觉。

“前天……夜里。”乔三叔继续说,语速慢得残忍,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沉重的锤子,缓慢而有力地砸在陈默已然凝固的神经上。“吐了很多血……黑色的……带着血块……止不住。他自己……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熬不过去了。”

窝棚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棚外风雪不知疲倦的呜咽,像是为谁奏响的挽歌。

“最后那点时候……”乔三叔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窝棚破败的顶棚,望向了某个遥远而虚无的地方,“他……是爬过来的。从门口,到俺这儿……”他用那根枯柴般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指了指从窝棚入口到他所坐草堆的那段距离。那短短几步路,此刻在陈默眼中,却仿佛一道无法逾越的、沾满了鲜血的天堑。“他说……有点东西,得留给你。不能……不能直接给,怕你……怕你这娃,年纪小,心气盛,受不住,一下子……垮了,跟着他……一起走了。”

他把膝上那个蓝布包,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推到了陈默面前的空地上。

“他交代……只能今天……给你。”

陈默怔怔地看着那个静卧在地上的蓝布包,瞳孔涣散,仿佛那是什么来自幽冥的、会噬人的怪兽。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开始剧烈颤抖,从指尖,蔓延到手腕,再到全身的每一寸肌肉。他伸出那双冻得红肿、裂开无数道血口子、布满泥垢的手,像触碰滚烫的烙铁一样,指尖刚刚碰到那冰凉的、粗糙的布面,就猛地痉挛了一下,缩了回来。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再次伸出手。这一次,他的手指更加颤抖,笨拙地、几乎是机械地,开始解那个布包。他解得极其缓慢,一层,又一层,仿佛在揭开自己身上已然结痂的、最深的伤疤。

最先露出来的,是几块已经干硬发黑、还沾着些许泥土的根茎,像是野山药或者茯苓,散发着淡淡的土腥味。

然后,下面是一小撮用干净的、虽然破旧却展得极其平整的油纸,仔细包着的东西。

当那抹颜色映入眼帘时,陈默的呼吸骤然停止了。

是玉米粒。金灿灿的,饱满的,像一小捧被某人用生命最后的热度,小心翼翼收集、珍藏起来的,破碎的阳光。在这片被死亡、灰白和绝望彻底统治的天地里,这一抹突兀而耀眼的金色,纯粹得几乎刺伤他的眼睛,烫伤他的灵魂。这哪里还是粮食,这分明是……一条命啊!是阿杰硬生生从鬼门关里抠出来,塞给他的,一条活生生的命!

而在那几粒象征着“生”的玉米粒下面,紧紧压着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边缘已经毛糙的黄色草纸。

陈默的心脏,在这一刻疯狂地跳动起来,像一面被重锤擂响的战鼓,猛烈地撞击着他干瘪的胸腔,发出沉闷而痛苦的“咚咚”声。他颤抖着,用几乎是痉挛的手指,拈起那张仿佛重若泰山的纸,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展开。

纸上,是阿杰那歪歪扭扭、他却熟悉到骨子里的字迹。不是用墨,是用烧黑的树枝,蘸着某种……早已干涸、变成深褐色的粘稠液体,一笔一画写下的。字迹时深时浅,断断续续,扭曲不堪,仿佛书写者的手在承受着千钧重压和无法想象的剧痛,每一个笔画,都是与死神的挣扎。

“默子:

俺不行了。别难受。

吃的,藏好。慢慢吃。

前个儿,去西山坳,不是找食。是给山里(字迹在这里被用力涂黑,但隐约能辨认出一个‘游’字)送信。撞上鬼子……肚子上……挨了枪,没敢跟你说。

木兔子,揣好。俺娘说,能辟邪。下辈子,咱还做兄弟。

哥没白死,值了。

……”

字迹到这里,猛地一顿,然后变得极其潦草、虚弱,像一只垂死的虫子,在纸上用尽最后气力爬出的、绝望的痕迹。最后几个字,几乎与纸上那些大片大片早已干涸、变成深褐色的晕染痕迹融为一体,难以辨认。

陈默的视线,死死地、死死地钉在那些深褐色的、散发着隐隐铁锈味的污渍上。那不是墨,不是水,不是任何别的……那是……血!是阿杰的血!他是在用自己生命的余烬,用那不断从口中涌出的、温热的鲜血,写下的这封绝笔!

“轰——!”

仿佛整个窝棚都在他眼前炸裂开来,碎片四溅!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失去了所有的颜色,只剩下那张在他手中剧烈颤抖的、染血的草纸,和纸上那一个个用血写成的、如同诅咒又如誓言般的字句,深深地烙进了他的眼底,烫进了他的灵魂!

鬼子的巡逻队……不是找食……是送信!给山里的……游击队!肚子上……挨了枪……没敢说……所以他一直忍着!忍着子弹在体内翻滚的剧痛,忍着生命一点点流逝的冰冷,把最后一点生机,像传递一个滚烫的火种一样,留给了他!还把那个……那个他当时弃如敝履、不屑一顾的木兔子,当作最后的念想与祝福,留给了他!

悔恨!如同地下奔涌的、滚烫的岩浆,瞬间从他的心脏最深处喷薄而出,以无可阻挡之势,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的四肢百骸!他想起自己推开阿杰时那不耐烦的、甚至带着厌恶的嘴脸;想起自己对阿杰那些“啰嗦”往事的嗤之以鼻和厌烦;想起自己一次次、一次次地无视阿杰那日渐苍白消瘦如纸的脸庞、那深陷得如同窟窿的眼窝下,竭力隐藏的痛苦与衰弱!他为什么那么蠢!为什么像个瞎子一样!为什么没有在那双异常明亮的、仿佛回光返照般的眼睛里,看到那背后所代表的、燃烧殆尽的绝望与无声的呐喊!

他猛地弯下腰,一股无法抑制的、带着强烈腥气的酸液从胃里直冲喉咙。他剧烈地干呕起来,身体蜷缩成一团,像一只被煮熟的虾,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大颗大颗滚烫的、饱含着绝望与自责的液体,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狠狠地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绝望的印记。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跌跌撞撞、如同醉酒般冲出那个令人窒息、充满了血腥与死亡气息的窝棚的。外面的风雪瞬间将他单薄的身体彻底包裹、吞噬,但他感觉不到丝毫的寒冷,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在皮肤下疯狂地奔涌、咆哮,想要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他腿一软,膝盖重重地、毫无缓冲地磕在坚硬的雪地上,怀里的布包和那张染血的纸,被他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按在胸口,仿佛要将其直接嵌进自己的血肉,融入自己的骨骼!

他蜷缩起身体,额头死死抵着冰冷刺骨、肮脏的积雪,整个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一开始,只是压抑的、从喉咙深处被强行挤出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随即,那呜咽迅速变成了破碎的、嘶哑的、完全不似人声的嚎哭,像一座积累了太久太久的堤坝,在瞬间被情感的洪流彻底冲垮,洪水滔天,毁灭一切。他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浑身痉挛,仿佛要把自己的灵魂,都从这具枯槁而罪恶的躯壳里,彻底地呕吐出来。

从西山回来的第三天夜里,村子里死寂得如同墓园。陈默躺在冰冷的炕上,睁着干涩的双眼,望着屋顶的破洞外那几颗冷漠的星子。阿杰染血的信,那几个字——“哥没白死,值了”——像烧红的锁链,缠绕着他的心脏,日夜灼烧。

恐惧、逃避、愤怒、悔恨……种种情绪像沸水一样在他脑子里翻滚。他怕,怕那些拿着枪的鬼子,怕死。他甚至怨阿杰,为什么要去惹这些杀神,就不能像老鼠一样,在阴影里苟且偷生吗?

可这怨气刚升起,就被更汹涌的羞愧淹没。他想起了阿杰把玉米粒塞给他时,那故作轻松的笑容下,是怎样一副被剧痛折磨的身躯?他想起自己当时的麻木和烦躁,恨不得捅自己几刀!

活着?像现在这样,为了下一口树皮,为了多喘一口气,像蝼一样活着?阿杰用命换来的,就是让他这样活下去吗?阿杰的死,还有什么价值?

这时,村里突然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喧哗和零星的枪响!鬼子的巡逻队闯了进来,以“通匪”为名,胡乱抓人。他躲在门缝后,看到隔壁那个前几天还给他指过路的邻居,被鬼子粗暴地拖走,女人和孩子的哭喊声凄厉地划破夜空。

陈默浑身冰冷,指甲深深掐进门框,木刺扎进肉里也浑然不觉。

他明白了。**在这片土地上,根本没有苟活的路。** 要么跪着生,最终像牲口一样被随意宰杀;要么,就像阿杰那样,站着死,用一腔热血,为身后的人撞出一线生机!

所有的恐惧、犹豫,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烧成了灰烬。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平静和决心,像钢铁的洪流,灌注到他的四肢百骸。

他做了一个决定。

夜深人静,他揣着那个蓝布包,来到了村子后方那片他们兄弟俩小时候的秘密基地——一个荒废的、连土地爷神像都残破不堪的小庙。月光惨白,清冷地照在斑驳的神像脸上,仿佛神明也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惨剧。

他在地上,用手刨出了一个小坑。冻土坚硬,他的手指很快就被磨破,渗出血丝,但他感觉不到疼。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庄重地,再次打开了那个蓝布包。

他先拿起那几块干硬的根茎,犹豫了一下,又放了回去——这是阿杰留给他的“生”,他得留着,这是念想。

他的手指,颤抖着拈起了那一小撮金黄的玉米粒。他凝视着它们,在惨白的月光下,这些玉米粒像是阿杰最后凝望他的目光,纯净、坚定,带着灼人的、永不熄灭的温度。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后来的他都觉得神圣而必然的事。

他没有吃。

他一颗,一颗,地将这些能救他命的、阿杰用命换来的玉米粒,轻轻地、无比郑重地,撒进了那个冰冷的土坑里。

**“哥,”**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破败的小庙,发出了嘶哑的、三天来的第一个声音,那声音干涩,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路的决绝,**“这吃的,你留着。在下面,别……别饿着。”**

**“你用命换来的东西,弟弟我……不能就这么吃了。”**

**“你的命,太金贵。我得用一样金贵的东西来换。”**

说完,他猛地从后腰抽出一把带着锈迹的柴刀,在自己的左手掌心,狠狠一划!

剧痛瞬间传来,滚烫的鲜血立刻从伤口涌出,汇聚成股,滴落,汩汩地渗进那片刚刚埋下玉米的、冰冷的泥土里。

他的血,滚烫;阿杰用生命换来的“生机”,冰凉。此刻,在这片被遗忘的土地下,彻底地、绝望地、又充满希望地,混合在了一起。

**“从今天起,”** 他咬着牙,任由鲜血流淌,声音因为剧烈的疼痛和无比的决绝而颤抖,却异常清晰地在这死寂的夜里回荡,**“我吃的每一口饭,走的每一步路,都不再是我陈默一个人的。”**

**“我这条命,有一半,是你的。你没走完的路,我替你走。你没杀完的鬼子……我替你杀!”**

**“你看好了——”**

他抓起一把混合着他温热鲜血和阿杰“生机”的泥土,死死地、用力地攥在掌心,然后狠狠地按在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仿佛要将这份生死与共的重量,直接摁进自己的心脏,刻进自己的灵魂!

**“从今往后,我陈默,就是你阿杰!咱们兄弟俩,活一个魂,走一条路!此誓,日月鬼神共鉴!”**

几天后的深夜,陈默根据乔三叔隐晦的指引,找到了深山里那座作为联络点的破旧庙宇。

接待他的游击队负责人,是一个面容坚毅、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人,穿着打满补丁的灰色军装,打量着他单薄的身板和异常沉静、甚至有些死寂的脸。

“我们这里,没有饷银,只有野菜和皮带。而且,”中年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每一个字都像石头砸在地上,“随时会死。死了,可能连块埋骨的席子都没有。”

“我知道。”陈默的回答简单,平静,没有任何犹豫。他的目光迎向对方,那里面没有年轻人常有的热血与冲动,只有一潭深水,深不见底,映不出丝毫波澜。

“为什么来?”中年人追问,目光如炬,似乎要烧穿他的五脏六腑。

陈默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默默地,从怀里掏出那个珍藏的蓝布包,动作缓慢而郑重,像是在进行一个古老的仪式。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所剩不多的玉米粒,和那张边缘已经磨损、带着暗沉血渍的信纸。他将它们轻轻放在落满灰尘的供桌上,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安抚一个熟睡的婴儿。

“这是我兄弟,阿杰。”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像被风雪打磨过的石头,清晰而坚定,“他没吃完的粮食,和他的‘念想’,都在这里了。他用命,告诉了我,人,该怎么活。”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破败的庙门,投向外面无边的黑夜,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终于燃起了一点光,一点如同阿杰临终前那般、平静而决绝的火焰:

“我以前浑浑噩噩,只看得见眼前的一口吃食,是我兄弟的血,擦亮了我的眼睛。我叫陈默,和陈家村的阿杰,流着一样的血——”

他停顿了一下,将那只缠着破布、依旧隐隐渗着血的手掌,紧紧按在自己的胸口,仿佛能感受到那里两颗心脏同时在跳动,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都是不愿做亡国奴的——中国人的血!”**

他没有激昂的呐喊,没有痛哭流涕的诉说,但这平静到了极致的话语,却比任何雷霆万钧的誓言,都更能穿透人心,都更能撼动灵魂。

中年人久久地凝视着他,凝视着他掌心渗出的血迹,凝视着他眼中那簇与年龄不符的、燃烧着痛苦与坚毅的火焰,最终,缓缓地、重重地点了点头。

陈默拿起分配给他的那杆老旧步枪,枪身冰冷,木质枪托上布满划痕。但当他的手指握住枪身时,一种奇异的、血脉相连般的温热感,却从掌心传来,瞬间流遍全身。那不再是冰冷的武器,那是他兄弟未寒的骨血,是他与阿杰共同的魂魄,是他为自己和兄弟共同选择的、通往尊严和复仇的唯一道路。

他背起枪,最后看了一眼供桌上那个蓝布包,然后毅然转过身,一步踏出了庙门。

门外,是苍茫的、吞噬一切的黑夜,是连绵的、仿佛没有尽头的群山。风雪依旧在呼啸,如同无数亡魂在呜咽,又如同战鼓在催征。

他的身影,很快便被浓重的夜色吞没,消失在山林之间。

他不再是一个寻找生路的农民,他是一粒复仇的火种,一颗射向黑暗的子弹,一个继承了兄弟遗志的、无名的战士。他的结局或许无人记载,他的名字或许终将被黄土掩埋。

但这不重要。

因为,从他立下血誓的那一刻起,“陈默”这个只知苟活的个体就已经死去了。活下来的,是一个名为 **“我们”** 的、不灭的魂。

这魂魄,与千千万万同他一样,在绝境中挺起脊梁的“阿杰”和“陈默”们,汇聚成一道汹涌的、不可阻挡的洪流,共同铸就了一个民族,在最黑暗岁月里,那宁折不弯的——**脊梁**。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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