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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是在腊月里一个万籁俱寂的凌晨走的。那时节,黄土高原正经历着一年中最严酷的苦寒,北风像刀子一样,日夜不停地刮过沟壑梁峁,卷起地表的浮土,让整个天地都笼罩在一片昏黄的迷蒙之中。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就像一盏在风中摇曳了太久、终于熬干了最后一滴油的旧马灯,火苗微弱地跳动几下,便悄无声息地熄灭了,融入无边的黑暗。那时,窗纸外还是一片浓稠的墨黑,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犬吠,划破冻僵了的夜空。

李强那晚就睡在公公炕边的简易床上,和衣而卧。他后来告诉我,他其实并没有听到任何异常的响动,只是在那个时刻,心里猛地一悸,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骤然惊醒。他下意识地看向炕上,借着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清冷熹微的晨光,看见父亲仰卧着,面容异常安详,甚至比平日里睡着时还要平和,仿佛所有病痛的折磨、所有人世的挂碍,都在那一刻彻底卸下了。他试探着伸出手,去触碰父亲搭在被子外的手,触手一片冰凉,那凉意顺着指尖,瞬间传遍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没有立刻呼喊,只是就那样握着父亲冰凉的手,在逐渐亮起的晨光里,坐了许久许久。他的背影僵直,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偶尔极其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泄露着内心那场无声的、却足以摧垮山岳的海啸。我披衣起身,站在炕边,看着这对父子以这样一种方式做着最后的陪伴,喉咙像是被一团浸透了悲凉的棉絮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将手轻轻搭在他剧烈起伏却强自压抑的背上,试图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和支撑。

建红姐一家和小梅他们是天刚蒙蒙亮时赶到的。窑洞里顿时被一种巨大而克制的悲恸填满。建红姐扑到炕沿,发出一声如同受伤母兽般的、压抑的哀鸣,随即被她的丈夫紧紧扶住。小梅穿着单薄的毛衣,显然是从学校匆忙赶回,她站在炕尾,看着爷爷安详的遗容,眼圈瞬间红了,但她死死咬着下唇,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只是走上前,默默地、仔细地替爷爷掖了掖被角,动作轻柔得像是不愿惊扰他的安眠。那个活泼的小芳(次女)则被这突如其来的死亡吓住了,躲在姐姐身后,小声地啜泣着。老太太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浑浊的老泪顺着深刻如沟壑的皱纹蜿蜒而下,她嘴里喃喃着含混不清的音节,或许是在呼唤早已先她而去的儿子,或许是在与这个相伴一生的老伙计做最后的告别。

丧事的操办,立刻被提上日程。在这片土地上,红白喜事是头等大事,尤其是一位在村里生活了将近八十年的老人离去,更是一件需要遵循古礼、郑重送行的大事。李强作为长子,强忍着悲痛,和建红姐的丈夫一起,开始张罗起来。村里的老人们闻讯后,陆陆续续地来了。他们穿着厚厚的、颜色深暗的棉袄棉裤,戴着露出棉絮的旧毡帽,脸上是被风沙和岁月共同雕刻出的、如同这黄土高原一般沟壑纵横的纹路。他们不用人多说,便自发地分工协作起来。

灵棚就搭在院门正对着的空地上,用的是粗细不等的木杆和厚实的帆布。几个手脚麻利的后生,在李强堂兄的指挥下,爬上爬下,固定绳索。寒风吹得帆布“呼啦啦”直响,但他们动作熟练,没有丝毫耽搁。一位据说年轻时当过村里会计、写得一手好毛笔字的老人,搬来一张小方桌,铺开买来的白纸,研墨,屏息凝神,然后用颤抖却依旧有力的手,写下“音容宛在”、“驾鹤西归”等苍劲的挽联。墨迹在寒冷空气中干得很快,那黑色的字迹,在白纸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肃穆、悲凉。

最撼动人心的,是请来的唢呐班子。那是三个看起来其貌不扬、脸颊被高原紫外线灼得黑红的汉子。他们拿着擦得锃亮的铜唢呐,站在灵棚一侧,互相看了一眼,然后,领头的那位深吸一口气,将唢呐凑到唇边。

刹那间,一声高亢、嘶哑、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吹奏出的悲音,如同利剑般刺破了寒冷的空气,直冲云霄!那声音,完全不同于我听惯了的、江南哀乐那种婉转低回、如泣如诉的调子。它没有任何修饰,没有任何取悦耳朵的旋律感,它就是悲恸本身,是生命在面对最终消亡时,最原始、最本能的呐喊与嚎哭。它时而高亢入云,仿佛要将死者的灵魂送上那遥远不可及的天际;时而低沉呜咽,如同匍匐在大地上的生者,发出的绝望叹息。另外两支唢呐也随之加入,声音交织、碰撞、盘旋,在这片广袤而空旷的黄土高原上,与呼啸的北风混在一起,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共鸣。那乐声,不是在安抚生者的哀伤,而是在撕开裂肺地宣泄着这哀伤,将它毫无保留地抛向天地,让这亘古的黄土与苍天,一同见证这生命的逝去。

我作为儿媳,和建红姐、小梅一样,穿上了粗麻布缝制的白色孝服,腰间系着麻绳。这沉重的、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陌生的、带有仪式感的刺痛。我跟着李强和建红姐,跪在灵前铺着的麦草上,学着他们的样子,将厚厚一沓印着古旧铜钱图案的黄纸,一张张,虔诚地投入那个燃烧着的、用旧铁盆做成的火盆里。干燥的黄纸遇到火焰,立刻蜷曲、变黑,化作明亮的火星和灰黑色的纸灰,随着热气流旋转着向上飞舞,像无数只奔向另一个世界的、黑色的蝴蝶。空气中弥漫着纸张燃烧特有的焦糊味,混合着香烛的气息,还有一种属于土地的、冰冷的土腥味。

望着那跳跃不定的火焰,我的思绪有些飘忽。我想起初来时的那个夏天,公公蹲在院门口的石墩上,沉默地抽着旱烟,用审视而略带好奇的目光打量我这个“南蛮子”媳妇;想起他笨拙地试图用我半懂不懂的方言,向我解释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年纪;想起他病中,因为我们的归来,那浑浊眼睛里偶尔闪过的一丝微弱光亮;也想起就在几天前,他虚弱地靠在炕上,对前来磕头谢罪的王守富,说出的那句“还有啥看不开的”……这位与我血缘不同、语言半通、生活习惯迥异的北方老人,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用他沉默如山的存在,成为了我生命记忆里一个无法抹去的、带着沉重黄土印记的坐标。他的离去,不仅带走了李强精神世界里那座最坚实的靠山,也仿佛将我与这片土地之间那层一直存在的、若有若无的薄膜,彻底撕开了。我不再仅仅是一个寄居的过客,我的悲伤,是如此真实而具体地扎根在了这片黄土之中。

出殡定在三天后的清晨。那天天色意外地放晴了,湛蓝的天空像水洗过一样,干净得没有一丝云彩,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照在依旧冰封的大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然而,气温却比前几天更低了,风也愈发凛冽,吹在脸上,如同细小的冰针扎刺。

一大早,村里能来的男丁几乎都来了,黑压压地站满了院子内外。唢呐声再次凄厉地响起,比前几日更加高亢、急促,像是催征的号角。八个由李强堂兄弟和村里壮实后生组成的抬棺人,喊着低沉而整齐的号子,“嘿——呦——嘿——呦——”,将那口厚重的、刷着暗红色油漆的柏木棺材,从灵棚里稳稳地抬了起来,搁在了两条并排的长凳上。棺木上覆盖着印有仙鹤祥云图案的棺罩,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晃眼。

李强作为长子,身穿重孝,头戴孝帽,手持缠着白纸的“哭丧棒”和公公的遗像,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他的腰板挺得笔直,脸色苍白,嘴唇紧抿,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而坚定。他的身影,在那片无边无际的、湛蓝高天与苍黄大地构成的宏大背景下,显得既渺小,又充满了一种背负着巨大悲恸与责任的、顶天立地般的孤独。

队伍缓缓移动了。唢呐开路,纸钱漫天抛洒。那雪白的、圆圆的小纸钱,被寒风裹挟着,在空中疯狂地舞动、翻卷,然后纷纷扬扬地落下,覆盖在黄色的土路上,覆盖在送葬人们的肩头,也覆盖在那口缓缓行进的棺木上。队伍像一条黑色的、沉默的河流,流动在蜿蜒起伏的黄土坡上,唢呐声、脚步声、风声、以及女眷们压抑不住的哭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极其悲壮而又撼人心魄的画面。

我走在女眷的队伍里,扶着低声啜泣的建红姐,小梅和小芳紧跟在我们身后。我看着眼前这一切,心中受到的冲击,远比五年前初来时,面对这片土地的贫瘠与辽阔,要来得更加强烈和深刻。这与我从小在江南水乡所见的葬礼,是多么的不同啊!在那里,死亡被安置在绿草如茵、整洁肃穆的墓园里,哀乐是经过编排的、克制的,亲友们的悲伤是内敛的、戴着礼仪面具的。而这里,死亡被如此赤裸裸地、如此喧嚣地、如此不容置疑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苍天黄土之间。它不回避眼泪,不掩饰哭声,甚至用最嘶哑的乐声,最原始的仪式,来强调这生命的终结,来完成这灵魂与肉体的最终告别,将这来自尘土的生命,彻底地、毫无保留地归还给这片厚重而苍凉的土地。这是一种对生死最直白、最坦然的面对,充满了原始的、悲剧性的力量。

墓穴选在村子后面一道向阳的山坡上,那是李强家的祖坟所在。周围是几座长满枯草的旧坟,墓碑在风雨的侵蚀下已显得有些斑驳。新鲜的黄土被挖出来,堆在墓穴旁边,散发出泥土特有的、冰冷的气息。棺木被粗大的绳索缓缓吊下,落入那长方形的、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李强第一个跪了下去,抓起一把冰冷的黄土,颤抖着,撒向棺木。然后是建红姐,小梅,以及其他亲属……

当一锹锹黄土终于将墓穴填平,垒起一个新鲜的、带着潮湿土腥味的坟茔时,所有的哭声和乐声都渐渐停歇了。人们默默地站立在坟前,最后鞠躬,行礼。一种极致的、混合着巨大悲伤与某种奇异释然的寂静,笼罩了这面山坡,笼罩了每一个人。阳光依旧明亮,天空依旧湛蓝,风依旧呼啸,只是,这天地间,少了一个人。

葬礼过后,老窑院里一下子空寂得让人心慌。那种失去了核心的、无所依凭的空洞感,比寒风更加刺骨。李强开始沉默地、一件件整理父亲的遗物。那些被手掌磨得光滑无比的锄头、镰刀木柄;那杆铜烟锅被摩挲得油光锃亮、散发着浓郁烟草气味的旱烟袋;那几件领口和袖口打着细密补丁、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旧布衫;还有那个印着模糊红字的、装过糖果的旧铁皮盒子,里面装着公公的各种证件、几张泛黄的老照片,以及几枚早已不再流通的硬币……

他没有丢弃任何一样东西,只是极其耐心地、仔细地擦拭着上面的灰尘,仿佛在擦拭一段段凝固的时光。然后,他将它们分门别类,小心翼翼地放进母亲陪嫁来的那个散发着陈旧樟木香味的老式木箱里。当箱盖最终合拢,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时,我仿佛听到,一个时代,连同那个时代所有的艰辛、沉默、倔强与温情,都被一起封存了进去,沉入了记忆的最深处。

我们原本计划回南方的行程,因此推迟了。在离开的前一天,小梅特意向实习的医院请了假,从省城赶了回来。她脱下了一直穿着的素色棉服,换上了一身干净利落的便装,整个人看起来清瘦了些,但眼神却更加明亮和坚定,举止间褪去了最后一丝少女的青涩,多了几分属于成年人的沉稳与担当。她告诉我们,她在卫校最后一个学期的实习进展非常顺利,不仅理论考核优秀,在护理实操,特别是与病人沟通和应急处理方面,都得到了带教老师的高度评价。

“阿姨,李强叔叔,”她坐在我们对面,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语气平静而有力,“我现在已经在心内科病房独立负责一部分基础护理工作了。每天要给病人输液、发药、监测生命体征,还要帮他们做康复锻炼,倾听他们的焦虑和恐惧。”她顿了顿,眼神中流露出一种真挚的光彩,“有时候,会遇到病情危重的老人,看到他们被病痛折磨的样子,我就会想起……想起我爸,想起我爷爷。我会想,如果当时,在他们最痛苦的时候,能有更专业、更耐心的护理,会不会……会不会好一点。”她的声音略微低沉下去,但随即又抬了起来,更加清晰,“所以,我现在做的每一件事,都格外用心。当我看到因为我的细心照护,病人的血压稳定了,脸上的痛苦减轻了,家属紧锁的眉头舒展了,甚至只是对我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时,我就觉得,我选择的这条路,再苦再累,都值得。我好像……找到了一种方式,可以把我经历过的那些痛苦,变成一点点帮助别人的力量。”

她说话的时候,脸上有一种由内而外焕发出来的光芒,那是一种清晰地看到了自身价值、并为之不懈努力的、充满力量感的光辉。我凝视着她,仿佛看到了五年前,那个在昏暗窑洞里,因为弟弟夭折、母亲出走、父亲暴戾而惊恐无助的小女孩;看到了那个在父亲葬礼上,紧咬着嘴唇,强迫自己不在人前落泪的倔强少女;也看到了那个在王家父子前来谢罪时,平静地递上一杯热水的、内心强大的姑娘。岁月的风霜,命运的巨石,非但没有将她压垮,反而将她打磨得如同黄土高原上最常见的砂岩,粗糙,坚硬,蕴含着惊人的韧性与生命力。她的成长与蜕变,是这片曾经浸透血泪的土地上,开出的最动人、也最坚韧的花朵,是穿透漫长悲剧阴霾的、最温暖而充满希望的光芒。

临走前的最后一个下午,我和李强默契地、再次走上了村子后面那道最高的山梁。冬日的黄土高原,万物敛藏,极目望去,是一片无边无垠的、雄浑到令人失语的土黄色。干涸的河床像大地皲裂的皮肤,一道道深切的沟壑如同岁月留下的巨大伤疤,连绵起伏的山峁,在低斜的阳光下,投下漫长而沉默的阴影。风,依旧是这里永恒的主角,它不知疲倦地呼啸着,卷起细小的沙砾,打在脸上,带来微微的刺痛感,也带来了这片土地最原始、最粗粝的气息。远处,村庄里那些依山而挖的窑洞,像一双双深邃的眼睛,散落在巨大的黄土坡面上,几缕淡蓝色的炊烟袅袅升起,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笔直,给这片苍凉的景象添上了最后一丝人间烟火的暖意。

我们并肩站在山梁的最高处,谁也没有说话,只是任由目光在这片浩瀚、古老而又无比真实的土地上尽情地延展、漫游。五年前,我初次站在这里时,心中充满了陌生、隔阂、甚至是一种被这巨大荒凉所压迫的窒息感。我觉得它贫瘠、单调、充满了一种不容分说的残酷力量,像一个沉默而危险的巨人,让我这个来自湿润南方的异乡人,感到无所适从,只想逃离。

然而,五年过去了。当我即将再次告别,或许将是更长久的告别时,我才恍然发觉,这片土地在我心中刻下的,早已不再是单纯的抗拒与疏离。

我看到了它无可辩驳的贫瘠与干旱,但也看到了在这贫瘠干旱之中,顽强生长出的、如同骆驼刺般坚韧的生命力,那种为了生存而迸发出的、令人动容的强悍。我感受到了它那如同北风般凛冽无情的残酷一面,但也触摸到了埋藏在这残酷表象之下、如同黄土层般深厚、质朴、甚至有些笨拙的人情与温暖。我亲身经历、目睹了它所能孕育出的最极端的血恨与悲怆,但也见证了,就在这血恨悲怆的冰冷废墟之上,依然能够挣扎着破土而出的、名为宽容、勇气、责任与新生的、柔弱却不可摧毁的绿色嫩芽。

这片土地,用它最直白、最不加掩饰、甚至可以说是最粗暴的方式,将它所承载的关于生命、苦难、坚韧、以及人性全部复杂性的深刻真相,硬生生地、不容拒绝地塞给了我。它强行打破了我那个由江南水乡的温婉细腻、都市生活的精致秩序所构筑起来的世界观,让我这个习惯了被文明层层包裹的灵魂,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赤裸裸地触摸到了生活最本质的肌理——那是一种粗粝的、原始的、混杂着泥土腥气、汗水咸味、泪水苦涩与血水铁锈气的、无比坚硬也无比真实的质地。

“以前,总觉得这里是根,是甩也甩不掉的牵挂,也是沉甸甸的负担,”李强望着远方,终于开口,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却蕴含着一种经历过极致悲欢后的平静与深沉,“现在,爸也走了,埋进了这片黄土里。好像这根……一下子就被抽走了,心里空了一大块。但又觉得,它其实不是被抽走了,”他转过身,目光深邃地看着我,那里面有失去至亲的痛楚,有对故土的眷恋,更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通透与坚定,“而是长得太深了,深到看不见了,化到骨头里,化到血脉里去了。走到哪里,都带着了。”他伸出手,紧紧握住我冰凉的手指,他的手心干燥而温暖,传递着坚实的力量,“老婆,真的谢谢你。谢谢你当年愿意跟我回来,谢谢你陪我熬过最难的时候,谢谢你……把这里,也当成了你的家。”

我回握住他宽厚粗糙的手掌,用力地摇了摇头,迎着他真挚的目光,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但嘴角却努力向上扬起一个笑容:“不用谢,李强。这里,现在也真的是我的根了。是这片黄土,用它自己的方式……教会了我长大。”

是的,我长大了。我不再是那个仅仅因为语言不通、饮食不惯、生活习惯差异就感到惶惑不安、始终游离在外的旁观者。我介入了,我深深地卷入了这里的生活,我用我的感官、我的情感、我的心灵,去真切地感受了这里的喜悦与悲伤,这里的温暖与残酷,这里的恨与爱。我痛苦过,挣扎过,迷茫过,也绝望过。但最终,我理解了,我接纳了,我将这片黄土地连同它赋予我的一切,无论是甘甜还是苦涩,都融入了我的生命。它用一种近乎残酷的、却又无比深刻的方式,重塑了我的一部分灵魂,让我变得更加完整,也更加坚韧。

第二天清晨,我们早早起身,最后一次收拾好行装。建红姐一家,小梅(她特意又多请了一天假),还有村里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都聚集在村口那棵标志性的大槐树下,为我们送行。没有过多煽情的言语,只有一双双紧紧相握的手,一声声朴实无华的“路上慢点”、“到了来个信儿”、“有空了就回来看看”,以及那写满了沧桑与不舍的、深深凝望的目光。小梅将一个用碎花布精心包裹的小包袱塞到我手里,声音有些哽咽:“阿姨,这是我用第一个月实习工资买的,一条羊毛围巾,咱们这儿羊毛实在,暖和。南方冬天湿冷,您和李强叔叔都要注意保暖。”

车子终于还是发动了,缓缓驶离了村口,驶上了那条通往山外、通往火车站、最终通往我南方家乡的柏油公路。我转过身,跪在后排座椅上,透过后车窗,拼命地向外望去。那道熟悉的、如同巨人脊梁般的黄土山梁,那座新添了公公坟茔的、沉默的山坡,那些散落在梁峁之间、如同嵌在大地肌肤上的鳞片般的窑洞,以及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模糊成一片无法分辨的黑点的人们……所有的一切,都在车轮的滚动中,缓缓地、不可逆转地向后退去,最终,彻底地融入了那片苍茫、雄浑、无边无际的、永恒的黄土背景之中,再也分不清彼此。

我知道,我的行囊里,沾满了来自这片高原的黄色尘沙;我的头发间,衣服褶皱里,都浸染着这里风沙的气息;而我的心脏最深处,更是被这片土地,永久地烙下了一个无法磨灭的、粗粝而温暖的印记。往后的岁月,无论我身在湿润如画的江南,还是漂泊到世界任何一个繁华或寂静的角落,我的生命里,都将永远回荡着那片高原上呼啸而过的、带着土腥味的风声;我的梦境中,都将永远萦绕着那里的人们,用他们全部的生命与情感,所吟唱出的、那高亢而苍凉、直白而深刻的歌谣。

黄土情深,血恨已远。而生命,依旧在这片古老、沉默而又无比伟大的土地上,如同生生不息的野草,春风吹又生,以其最坚韧的姿态,绵延不绝,指向未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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