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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城的冬日,总是来得格外早些。刚过腊月,湿冷的寒气便无孔不入地钻进人的骨缝里。苏月华拢了拢肩上洗得发白的羊毛披肩,坐在堂屋门口,看着院子里那几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残菊,心头仿佛也压着一块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凉飕飕。

她的女儿,刚满十六岁的苏月如,此刻正躺在里间的床上,胸口微微起伏,呼吸声细弱得如同游丝。月如生得秀气,原本是该像初绽蓓蕾般鲜活的年纪,脸色却长年透着一种不健康的苍白,尤其在情绪稍一激动,或是略微劳累之后,那嘴唇便会泛起骇人的青紫色,胸口憋闷得喘不上气,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紧紧攥住了她年轻的心脏。

十几岁的姑娘,心脏却像一件布满裂纹的脆弱瓷器。这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城里大小医院,西医中医,看了个遍。那些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拿着听诊器、心电图,反复检查后,最终都只能无奈地摇头,开一些扩张血管、营养心肌的药片,然后嘱咐:“静养,千万不能劳累,不能受刺激。这病……根治很难,尽量维持吧。”

“维持……”苏月华咀嚼着这两个字,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维持,意味着她的月如,这辈子可能都无法像正常女孩一样奔跑、嬉闹、尽情地笑,甚至……将来嫁人生子,都可能是一种奢望。她才十六岁啊,人生的画卷还未展开,就被迫蒙上了一层灰暗的阴影。

月如的父亲,苏明远,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只知道埋头侍弄庄稼的汉子,这段时间也明显地憔悴了下去,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愁云。他看着女儿日渐消瘦的身影,听着她夜里因呼吸不畅而发出的细微呻吟,心里像有一把火在烧,却又无处发泄。

这天傍晚,苏明远从镇上卖完粮食回来,脸色不像往日那般沉重,反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迟疑和微弱希望的光彩。他脱下沾满尘土的外套,凑到煤油灯下,对苏月华低声道:“月华,我今天在镇上,听粮站的老王说了一桩奇事。”

“什么事?”苏月华没什么精神地应着,手里还在缝补着月如的一件旧衣裳。

“他说,往北走,过了黑水河,再翻两座山,有个叫‘隐观村’的地方,村子里住着个怪老头。”苏明远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没人知道他具体叫什么,都叫他‘祁老爷子’。说他……能看一些医院看不好的‘虚病’,特别是心上的毛病。”

“虚病?”苏月华抬起头,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眼睛因为长期睡眠不足而布满血丝,“什么虚病实病的,不就是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吗?那些年破四旧,不都……”

“你先别急着下结论。”苏明远打断她,眼神里有一种罕见的执拗,“老王说他媳妇的娘家侄子,小时候也得过类似的症候,心悸,喘不上气,医院也没法子,后来就是让这祁老爷子给看好的。而且,这老爷子……有点邪门。”

“怎么个邪门法?”

“说他……能‘看’得很远。”苏明远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似乎在组织语言,“不用出门,就能知道谁家房子朝哪,门口有几棵树,甚至……甚至能‘看’到一些常人看不到的东西。他说,他师傅能看一千里,他能看五百里。”

苏月华手里的针顿住了。这话听起来太过荒诞不经,若是平时,她定会嗤之以鼻。但此刻,看着里间女儿沉睡中依旧微蹙的眉头,那“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又一次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绝望的土壤里,哪怕是一株看似虚幻的稻草,也值得去抓住。

“那……去找他?”苏月华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苏明远重重地点了点头:“去!明天就去!不管成不成,总得试试。老王说了,这老爷子脾气怪,不是谁都给看,得看缘分。”

第二天天不亮,苏明远就骑上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永久牌自行车,揣着几个冷窝头,迎着凛冽的寒风出发了。黑水河早已封冻,河面上的冰映着惨淡的晨光。山路崎岖陡峭,很多地方只能推着车走。汗水浸湿了他的棉袄,又被寒风吹透,冰冷地贴在身上。但他心里揣着一团火,一股为女儿寻求生路的执念支撑着他,翻过了一座又一座荒芜的山梁。

直到日头偏西,他才根据老王模糊的指点,找到了那个藏在山坳里、只有寥寥十几户人家的隐观村。村子寂静得可怕,几缕炊烟笔直地升上灰蓝色的天空。祁老爷子的住处很好找,村尾最偏僻的一处小院,篱笆墙歪歪斜斜,院子里堆着些柴火,显得异常简陋。

老爷子正坐在院门口一块磨盘大的青石上晒太阳,闭着眼,仿佛睡着了。他看起来比苏明远想象中还要老,须发皆白,满脸深刻的皱纹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痕,穿着一件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棉袍,身形干瘦,但坐在那里,却有一种奇异的、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安定感。

苏明远不敢惊扰,屏息站在几步开外。过了好一会儿,老爷子才缓缓睁开眼。他的眼睛并不像阿普那样清澈如水,反而有些浑浊,像是蒙着一层薄雾,但当你与他对视时,却会觉得那雾后面藏着深不见底的星空,仿佛能一眼看穿你的来意,甚至看穿你的前世今生。

“来了。”老爷子开口,声音沙哑,却平淡无波,仿佛早就知道他会来。

苏明远赶紧上前,恭敬地说明了来意,语气恳切,几乎带着哀求。

老爷子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苏明远说完,他才慢悠悠地指了指苏明远家的方向——那是一个他从未向老爷子提及过的、相隔了几座大山的方位,缓缓说道:“你家房子坐北朝南,后头,有一片竹林。”

苏明远心中猛地一震!他家屋后,确实有一片茂密的竹林!这是他绝对没有透露过的信息!

老爷子继续道,语气不容置疑:“你去那竹林里,找到最粗的一棵竹子。记住,要一刀,只能一刀,把它砍断。砍得断,说明你心诚,你女儿的命里有这一线转机,我明天就去你家。砍不断,那你我就此别过,另请高明吧。”

一刀砍断一棵竹子?还是最粗的那棵?苏明远心里咯噔一下。这听起来更像是一种无理的刁难,或者说,一种玄乎的“考验”。但他没有犹豫,立刻点头:“好!我这就回去砍!”

老爷子又闭上了眼,仿佛世间万事都已与他无关。

苏明远推着自行车,几乎是跑着离开了隐观村,归心似箭。回到家里,已是夜幕低垂。他连口水都没喝,直接奔到屋后的竹林。冬日的竹林,枝叶凋零,更显萧瑟。他借着微弱的月光,一棵一棵地找寻,终于,在竹林深处,找到了一棵约有成人手腕粗细的老竹,竹身挺拔,竹节密实,这确实是这片竹林里最粗壮的一棵了。

他深吸一口气,从工具房拿出平日里砍柴的厚背柴刀。刀锋在月光下闪着寒光。他活动了一下因长途奔波而酸麻的手臂,凝神静气,将全身的力量汇聚于双臂,看准竹身离地一尺左右的位置,心中默念着女儿的姓名,然后,暴喝一声,挥刀猛劈而下!

“咔嚓!”

一声清脆利落的断裂声响起!那棵手腕粗的竹子,应声而断,上半截“哗啦”一声倒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苏明远握着柴刀,看着那平滑如镜的断口,大口喘着气,心中又是震惊,又是狂喜。他做到了!真的只用了一刀!

他连夜又赶回了隐观村,将这个结果告诉了祁老爷子。老爷子听完,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淡淡地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明天晌午,我自会到你家。”

苏明远本想说明天一早来接他,老爷子却摆了摆手,那双浑浊的眼睛仿佛能穿透夜色,直视远方:“不用接。我知道你家在哪里,门朝哪边开,院子里有棵歪脖子枣树,我都知道。我师傅可以看一千里,我可以看五百里。”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今天天气不错”这样的事实。

这一次,苏明远没有丝毫怀疑。他恭敬地行了个礼,转身踏上了归途。

第二天,苏明远和苏月华早早起来,将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心中忐忑又期盼地等待着。果然,将近晌午时分,院门外传来了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祁老爷子穿着一身干净的旧袍子,拄着一根竹杖,仿佛凭空出现一般,站在了门口。他甚至没有问路,直接就走到了苏家。

他没有先去看望病人,而是在苏家前前后后转了一圈,尤其是在苏月如的房间窗外停留了片刻,微微蹙眉,似乎在感受着什么。然后,他对苏明远夫妇说:“准备三碗清水,一碗放在堂屋正中的桌子上,一碗放在你女儿床下,一碗放在大门口门槛里边。再找一些你们平时吃的糯米来给我。”

东西很快备齐。老爷子从怀里取出几张裁剪好的、暗黄色的符纸,又拿出一小截朱砂墨块,让苏月华研墨。他用一支小小的毛笔,蘸饱了朱砂,在符纸上画下一些复杂难懂、蜿蜒扭曲的符文。那符文不像任何已知的文字,却带着一种古朴玄奥的韵律。

他画得很慢,每一笔都仿佛凝聚着精神,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画好后,他将三张符纸分别压在了三碗清水之下。然后,他将那把糯米,沿着苏月如的房间门口和窗户边缘,细细地撒了一圈,不留任何缺口。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经擦黑。老爷子对紧张不安的苏明远夫妇交代道:“今天晚上,无论听到什么动静,看到什么,都不要出声,不要点灯,更不要离开你们自己的房间。堂屋的大门,不要关,虚掩着就行。我在家里,跟你们一起治。”

“老爷子,您不留在家里?”苏月华惊讶地问。

“不用。”老爷子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表情,“该做的,我已经做了。剩下的,靠它自己。” 他指了指那三碗清水和那道糯米圈,又仿佛指向了冥冥中的某种力量。

说完,他竟真的转身,拄着竹杖,再次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留下面面相觑、心中七上八下的苏明远夫妇。

那一夜,格外的漫长,也格外的寒冷。苏明远和苏月华依言早早熄了灯,和衣躺在外间的床上,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女儿房间里传来的、依旧微弱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呼啸而过的北风。

约莫到了子时前后,风似乎停了,一种异样的、死寂般的宁静笼罩了四周。忽然,堂屋那扇虚掩着的大门,发出了“吱呀”一声轻响,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推开了。

苏月华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死死抓住了丈夫的胳膊。苏明远也屏住了呼吸,侧耳倾听。

黑暗中,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拖沓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很慢,很沉,不像活人那般轻快,倒像是……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地上摩擦。脚步声在堂屋里停留了片刻,似乎在“看”那碗清水,然后,竟然朝着他们这边,朝着里间苏月如的房间方向走了过来!

苏月华吓得浑身发抖,牙齿都在打颤。苏明远紧紧搂住她,另一只手摸向了枕边早就准备好的一把斧头,手心里全是冷汗。

那拖沓的脚步声来到了苏月如的房间门口,似乎被那道撒在地上的糯米拦了一下,停顿了片刻。然后,他们听到了一种奇怪的、仿佛叹息般的吸气声。接着,脚步声再次响起,竟然……穿过了那道糯米圈(或者说越过了它),进入了月如的房间!

里间传来了更清晰的动静。那东西似乎在床边徘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躺在床上的苏月如仿佛也感觉到了什么,在睡梦中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嘤咛。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过了一会儿,那拖沓的脚步声又从里间出来了,再次经过堂屋,最后,伴随着大门又一次“吱呀”的轻响,消失了。屋外,北风重新开始呼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苏明远和苏月华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他们不敢动,也不敢说话,就那样紧紧靠在一起,直到窗外天际泛起一丝微光。

天亮了。

苏月华第一个鼓起勇气,跌跌撞撞地冲进女儿的房间。只见苏月如依旧安静地睡着,脸色……似乎比往常红润了一些?她伸手探了探女儿的鼻息,呼吸平稳而悠长,不再像以前那样细弱游丝。再摸摸她的手,掌心竟然有了一丝温热的暖意,不再是冰凉的。

而堂屋和门口那三碗清水,原本清澈无比,此刻水面竟然漂浮着一层极细微的、如同灰尘般的黑色絮状物。撒在房间门口的糯米,颜色也变得有些暗淡,仿佛失去了些许光泽。

几天后,苏月如的精神明显好转,能够自己坐起来喝点粥了,胸口也不再感到憋闷。半个月后,她竟然能下床在院子里慢慢走动了,虽然还不能剧烈运动,但那种萦绕在她身上多年的、如同附骨之疽般的死气,已然消散了大半。她的脸上,终于有了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健康的红晕。

苏明远夫妇欣喜若狂,想要再去隐观村重重感谢祁老爷子,却发现老爷子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寻不到踪迹。村里人说,他时常这样,来无影,去无踪。

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进入苏家的“东西”究竟是什么,祁老爷子又是用了何种方法“遥控”治疗。是驱邪?是安抚?还是某种能量的引导与置换?这一切都成了谜。但苏月如那颗脆弱的心脏,确确实实地一天天强健起来,这是不争的事实。或许,祁老爷子所用的,并非单纯的“法术”,而是一种极为高深的、针对“心神”层面的调理,一种现代医学尚未涉足的精神能量领域的神秘学问。那碗清水,那道糯米,那神秘的符文,或许只是引导和承载这种“心力”的媒介与仪式。

与此同时,在另一个平凡的北方小镇,另一种关于“心神”安抚的技艺,也在悄然传承。

镇小学的孩子们之间,流传着一个经久不衰的恐怖传说:据说很多年前,镇一中有个姓王的老师,是个工作极其认真的数学老师。一个大夏天闷热的夜晚,他独自留在办公室里批改堆积如山的试卷。突然,停电了,四周陷入一片漆黑。那会儿电力供应不稳定,停电是常事,王老师也没在意,熟练地摸出抽屉里备用的蜡烛,点燃。

昏黄的烛光在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定、放大了的人影,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只有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改着改着,王老师就觉得有点不对劲。房间里原本闷热,此刻却莫名地泛起一股凉意,不是清风的那种凉爽,而是阴森森的、带着潮气的冷,让他手臂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下意识地一抬头,借着跳跃的烛光,竟看到办公室雪白的天花板角落,凭空伸出了一只人脚!那只脚肤色惨白,带着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灰,脚踝以上部分就隐没在水泥楼板里,显得异常突兀和诡异!

王老师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正在批改试卷的红墨水钢笔甩了出去,几滴殷红的墨水不偏不倚,正好甩在了那只惨白的脚面上!那红色在惨白的皮肤上晕染开来,格外刺眼,就像……就像淌出的鲜血!

紧接着,更骇人的一幕发生了——那只被“染血”的脚,竟然真的开始往下淌落鲜红的、粘稠的液体,一滴,两滴……落在下方的一张空桌子上,发出“嗒……嗒……”的轻响。

极度的恐惧之后,反而激起了王老师骨子里的一股狠劲和作为教师的威严。他想起了老辈人说的,邪祟怕正气,怕凶煞。他猛地站起身,尽管腿肚子都在打颤,还是鼓起勇气,指着那只脚厉声骂道:“什么东西!在这里装神弄鬼!滚出去!”

一边骂,他一边顺手抄起讲台上那把用来画几何图形的大木制三角尺,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只还在滴“血”的脚狠狠打了过去!

尺子带着风声挥过,却没有碰到任何实体。只听“噗”的一声轻响,像是气球破裂,又像是幻觉消散,那只脚,连同滴落的“血液”,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办公室里的阴冷气息也随之散去,只剩下烛光依旧摇曳,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王老师事后大病一场,请假休养了半个月。但这件事却被当时在校的其他老师隐约知晓,逐渐流传开来,成了小镇几代人记忆中一桩诡异的奇谈。没有人能解释那只脚是什么,是冤魂?是精怪?还是某种集体心理暗示下的幻觉?但王老师那奋起反击的勇气和那几滴巧合的红墨水,却成了这个故事里最具决定性的力量。有时候,面对不可知的存在,人的浩然正气与果断行动,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破障”之术。

而在更广阔的乡野民间,还有一种更为普遍、也更贴近生活的“心神”疗法,被称为“叫魂”或者“收惊”。

林秀芝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每到寒暑假,尤其是玩得特别疯、或者不小心摔了跤之后,总会有那么几天显得无精打采,眼皮耷拉着,像是永远睡不醒,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饭也吃得少。

这时候,奶奶就会摸着她的额头,对母亲说:“秀芝这娃,怕是魂吓掉了,得去请西头你张婶子给叫一叫。”

张婶子是村里有名的神婆,年纪不大,却据说得了真传。她“叫魂”的方式并不复杂。她会让林秀芝坐在一张小板凳上,面前放一碗清水。然后,她点起三炷细细的线香,烟气袅袅升起,带着一种特殊的草木香气。她围绕着林秀芝,一边用手轻轻拂过她的头顶和后背,一边用一种悠长而富有韵律的调子,低声吟唱着:

“秀芝哎——三里桥吓着了回来哦——五里坡惊着了回来哦——东边西边南边北边,游游荡荡的魂儿都回来哦——祖宗保佑,家宅平安,魂归本位,魄定其身哦——”

那声音不像唱歌,更像是一种呼唤,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林秀芝那时小,只觉得听着这声音,闻着这香味,心里那种莫名的慌张和身体那种懒洋洋的无力感,就会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暖洋洋的、想要安稳睡去的感觉。

有时候张婶子没空,或者情况不严重,她也会教给林秀芝的母亲自己操作。林秀芝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某个冬天的深夜,她突然从睡梦中被惊醒,迷迷糊糊看到母亲和奶奶端着一个盛满小米的碗,在她床边一边缓缓走动,一边用手抓起小米,轻轻地撒在她的被褥四周和床头床尾,口中同样念念有词,内容与张婶子唱的类似。

她当时心里偷偷觉得好笑,因为她知道自己很多时候并不是真的被“吓着了”,只是单纯不想写暑假作业,故意趴在桌子上装睡偷懒。然而,奇怪的是,即便是在她“装病”的时候,经过母亲或张婶子这么“叫一叫”之后,那种因为逃避作业而产生的细微焦虑和心神不宁,竟然也会真的平复下来,让她能够安然入睡。或许,这种仪式所带来的心理暗示和来自亲人的专注关怀,本身就是一剂安抚心神的良药。

她的弟弟有一次在村口被突然窜出的野狗追咬,虽然没有受伤,但当晚就发起了高烧,胡言乱语。去找张婶子“叫魂”之后,张婶子特意叮嘱:“回去的路上,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回头,不要讲话。进了自家大门之前,记得用力跺三下脚。”

他们严格照做。当抱着弟弟走进自家院门,按照吩咐用力跺脚三下时,院子里那只平时极其温顺的大黄狗,竟然冲着紧闭的大门方向疯狂地吠叫起来,毛发倒竖,如临大敌。而门外过道里,明明空无一人。

林秀芝后来长大了,学了现代科学知识,知道这可能是一种巧合,或者是狗听到了他们听不到的远处声响。但那一刻,在夜色深沉、心怀敬畏的氛围下,那种难以言喻的蹊跷和神秘感,还是深深烙印在了她的记忆里。

无论是祁老爷子遥感知、驱异物治心疾,王老师尺打诡异脚,还是张婶子香火唤游魂,这些看似荒诞不经的经历背后,似乎都指向了一个共同的核心:人的精神、意念、心神,是一种强大而微妙的力量,它既能致病,亦能治病。而这些民间奇人,或许正是掌握了某种与这种“心神”力量沟通、引导、安抚甚至对抗的古老法门。这不是简单的封建迷信,而是扎根于中国传统文化土壤、关于“心”与“物”、“神”与“形”关系的深邃智慧的另一面体现,同样是一种需要极高天赋和漫长修炼的“真才实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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