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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里的风,像一把浸了冰水的锉刀,刮过村庄的每一个角落,试图带走最后一丝暖意。但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却比往日更早、更勤快地冒起了炊烟。那烟,不再是平日里单薄的、若有若无的几缕,而是浓厚的、乳白色的,带着柴火特有焦香的气息,一股股、一簇簇,在凛冽的空气里纠缠、升腾,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一件大事的临近——年关到了。

屋外是呵气成霜的严寒,而爷爷家的老屋里,却因为灶膛里不熄的火焰和一家人忙碌的身影,显得暖意融融,甚至有些燥热。今年除夕,我们一大家子人早早围坐在堂屋那张厚重的八仙桌旁,桌上已摆开了几个凉菜盘,中间一口黄铜火锅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白色的水汽带着羊肉的鲜香弥漫开来,笼罩着每一张洋溢着团圆喜悦的脸。暖黄色的灯光像一层柔和的蜜糖,涂抹在每一道皱纹、每一个笑靥上,将冬日的严寒彻底隔绝在外。

在这满桌的丰盈与温暖之中,我的目光却落在了爷爷身上。他穿着一件簇新的深蓝色棉袄,脸颊在暖气和酒意的作用下泛着红光,正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这些孙辈争抢锅里最后一片肥牛。我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凑到他身边,挽住他略显干瘦却依旧有力的臂膀,央求道:“爷爷,现在过年,鸡鸭鱼肉、水果零食什么都不缺了。您给我们讲讲,您小时候,是怎么过年的呗?”

爷爷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了一些,他端起面前的粗瓷酒杯,抿了一口自家酿的米酒,那酒液浑浊,却有着直冲鼻腔的醇厚香气。他放下酒杯,用手慢慢摩挲着杯壁上粗糙的纹路,仿佛在触摸一段尘封的岁月。他的眼神透过氤氲的火锅蒸汽,变得悠远而朦胧,像是望穿了数十年的时光,回到了那个他口中“盼头”大过一切的童年。

“我们那时候过年啊……”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和一种讲述古老故事的韵律,“跟现在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喽。你们现在过年,是‘要啥有啥’,我们那时候过年,盼的,就只是‘吃饱穿暖’这四个字。”

他回忆起他的儿时,眼睛里竟闪烁起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孩童般纯粹而渴望的光芒。“平常日子,肚子里没啥油水,清汤寡水的,能混个肚圆就不错了。只有到了年关,家里才会狠狠心,拿出攒了许久的钱票,去供销社或者赶年集,割上一小块猪肉。那肉啊,肥的多,瘦的少,但在我们眼里,就是天底下最金贵的东西。”

爷爷的描述,立刻在我眼前勾勒出活色生香的画面。那该是怎样的一块肉呢?大概一掌宽,三指厚,带着厚厚的、白花花颤巍巍的肥膘,下面连着薄薄一层深红色的瘦肉,猪皮上或许还盖着一个蓝色的、表示已检验合格的印章。它被草绳紧紧地拴着,提在父亲或母亲的手里,一路吸引着无数孩子艳羡的目光,成为那个贫瘠年代里,最具体、也最诱人的幸福象征。

“你太奶奶,就是我的娘,”爷爷继续道,语气里充满了对母亲的敬爱,“她处理起这块肉来,那可真是半点都不浪费。她会把那块肉小心翼翼地放在案板上,用一把磨得飞快的薄刀,尽可能地将肥肉和瘦肉分离开。瘦肉留着,等到年三十晚上,切成细丝,和着腌了一冬的酸菜一起炒,那就是我们一年到头最盼望的硬菜了。而那块肥肉,才是重头戏。”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味那早已消失在时空中的香味。“你太奶奶会把肥肉切成尽量薄的片,然后,支起那口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油星的大铁锅,用小小的、文火,慢慢地把肥肉片放进去‘炼油’。那是我记忆里,过年时最香、最折磨人的味道。看着白色的肥肉片在温热的锅里一点点变得透明、蜷缩,最终变成焦黄色、酥脆脆的‘油渣’,听着锅里‘滋啦滋啦’欢快的响声,闻着那浓郁的、带着焦香的猪油味充满整个灶间,甚至飘到院子里……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就围在灶台边,眼睛死死地盯着锅里,口水都不知道咽了多少回。”

那金灿灿、油汪汪、咬一口“咔嚓”作响、满嘴喷香的油渣,便是爷爷和他兄弟姐妹们童年时最顶级、也最奢侈的零食。太奶奶会用一个小碗,小心地装上小半碗,再均匀地撒上一点点珍贵的细盐末,分给眼巴巴守候的孩子们。那一刻,指尖传来的微烫触感,牙齿咬破酥脆外壳的声响,以及猪油特有的丰腴香气在口腔中爆炸开的瞬间,便是他们对“年味”最初始、也最深刻的认知。那是任何现代零食都无法复制的、带着匮乏底色与巨大满足感的味觉记忆。

“炼好的猪油,”爷爷接着说,“会被你太奶奶像藏宝贝一样,倒进一个深色的陶罐里,等着它慢慢凝固成乳白色的膏体。这罐猪油,可是接下来一年里,全家炒菜时唯一的油水来源。每次炒青菜,用筷子尖小心翼翼地挑上那么一小块,在热锅里化开,整道菜立刻就有了灵魂,变得油润喷香。那时候觉得,用猪油炒的青菜,比现在什么山珍海味都香!”

除了“吃”,“穿新衣”则是孩子们对过年的另一个核心期盼,其隆重程度,丝毫不亚于那顿年夜饭。

“过年穿新衣,那可是头等大事。”爷爷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神圣的表情,“你太奶奶手巧,是村里有名的针线活儿好的女人。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平日里,她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挤出一点钱,等到年关近了,就去集市上扯上几尺最便宜、但颜色鲜亮的‘洋布’——蓝的、绿的,或者带些小碎花的。”

接下来的日子,便充满了缝纫机“嗒嗒嗒”的忙碌声响和煤油灯下太奶奶飞针走线的剪影。她要根据每个孩子长高了多少,把旧衣服拆了做样子,尽可能节省地排布布料,一针一线地为我们缝制新衣。“新衣服做好了,也不能立刻穿。”爷爷的眼中闪过一丝孩童般的狡黠与忍耐,“得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柜子里,眼巴巴地盼着,等着。我们几乎每天都要偷偷打开柜子看几眼,用手摸一摸那崭新的、略带硬挺的布料,想象着自己穿上它的神气样子。那种期盼,那种抓心挠肝的等待,现在想起来,也是一种别样的快乐。”

终于熬到大年初一!天还没亮,孩子们就迫不及待地爬起来,争先恐后地换上期盼已久的新衣新鞋。虽然那衣服可能只是件崭新的粗布罩衫,裤子可能因为省布料而做得有些短,露出了脚踝,鞋子也可能是母亲纳的千层底布鞋,但穿在身上的那一刻,那种从里到外焕然一新的感觉,足以让每一个孩子都挺直了腰杆,感觉自己就是这世界上最精神、最幸福的人。

“穿上新衣服,我们就像出了笼的小鸟,满村子地跑,挨家挨户地去拜年,其实啊,心里头都憋着一股劲儿,想跟小伙伴们比比,谁的衣服颜色更鲜亮,谁的布鞋纳得更结实好看。”爷爷哈哈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充满了对童年纯真虚荣心的宽容与怀念。我仿佛能看到,在那个白雪覆盖或阳光初照的村庄里,一群穿着崭新但略显简陋衣服的孩子们,像一道道移动的彩色风景,他们的欢笑与奔跑,驱散了冬日的严寒,也点亮了那个朴素年代最鲜活的色彩。

如果说,吃饱穿暖是物质层面的满足,那么看社戏,便是爷爷那代人在精神上最盛大的狂欢与享受。

“说起过年的乐子,现在你们是手机、电视、电脑,样样齐全,捧着就能看一天。”爷爷的语气里没有贬斥,只有一种跨越时代的对比,“我们那时候,可没这些稀罕玩意儿。最大的乐趣,就是等着看村里组织的社戏了!”

一听说哪个村子要演社戏,消息就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十里八乡。整个村子都会提前好几天沸腾起来。演出当天,更是如同一个盛大的节日。十里八村的乡亲们,都会扶老携幼,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像潮水一样涌向戏台所在的地方。

“那戏台,多是临时搭起来的,或用土堆垒成,或用木板架起,上面扯一块大红布做背景,虽然简陋,但在我们眼里,却如同皇宫宝殿般辉煌。”爷爷的兴致明显高昂起来,比划着手势,“为了占个好位置,我和你几个叔公,常常是天不亮就搬着家里的长条板凳出发了。戏台前的空地上,早就密密麻麻坐满了人,后来的就只能站在外围,或者爬到附近的墙头、树杈上去看。那人山人海,喧闹声、说笑声、小孩子的哭闹声、找人的呼喊声……混成一片,比戏本身还热闹!”

当锣鼓家伙“咚咚锵、咚咚锵”地敲响起来,喧嚣的人群便会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那方小小的舞台上。演员们穿着花花绿绿、绣着龙飞凤舞图案的戏服,脸上画着浓墨重彩的脸谱,随着锣鼓点儿,在台上唱、念、做、打。

“说实话,我们那时候年纪小,也听不太懂台上咿咿呀呀唱的是什么词儿,更不明白那些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爷爷坦诚地笑道,“但我们就是觉得好看!看那武将背上插着四面靠旗,威风凛凛地走圆场;看那花旦穿着飘逸的长裙,舞动着水袖,像仙女下凡;看那丑角插科打诨,做出各种滑稽的表情和动作,逗得全场哈哈大笑……就觉得热闹,好看,过瘾!”

社戏的场子周围,必然聚集着许多挎着篮子、挑着担子的小商贩。他们卖着冰糖葫芦,那晶莹剔透的糖壳在冬日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卖着,像一团团甜蜜的云朵;卖着吹得噗噗响的泥人、哗啦啦转的风车……各种叫卖声、孩子们的央求声、大人的呵斥与妥协声,与台上的锣鼓声、唱腔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充满了烟火气与生命力的、那个年代特有的“春节民俗交响图”。爷爷说,那混杂在一起的声音,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格外亲切,充满了人情味儿。

拜年的习俗,在爷爷的记忆里,也远比今天更加具有仪式感和人情温度。

“那时候,大家都住得近,一个村子,不是同族就是世交。拜年,那都是实打实地挨家挨户去走的。”爷爷解释道,“大年初一早上,孩子们会早早起来,跟在父母身后,组成一支小小的拜年队伍。进了长辈家的门,规规矩矩地站好,嘴里喊着‘爷爷奶奶、叔叔婶婶,给您拜年了!’然后,‘噗通’一声就跪在地上,实实在在地磕一个头。”

这份恭敬,换来的是长辈们脸上绽开的、发自内心的笑容,以及他们早就准备好的、虽然简单却情意满满的“回礼”——一把炒得喷香的花生,一小捧金黄的瓜子,或者几颗难得一见、包裹着漂亮糖纸的水果硬糖。

“邻里之间,借着拜年的机会,互相问候,聊聊过去一年的收成,谈谈新一年的打算,谁家儿子要说媳妇了,谁家闺女要出门子了……信息就在这走家串户中传递,情谊也在这嘘寒问暖中加深。”爷爷感慨道,“那时候,人是真的面对面说话的,心,也好像贴得更近一些。不像现在,住在一个楼里,门对门都不一定认识,拜年发个微信红包,就算心意到了。方便是方便了,可总觉得,少了点啥……”

爷爷的讲述渐渐停歇,他的目光从遥远的回忆中收回,重新落回到眼前——落在这满桌子琳琅满目的菜肴上,落在火锅蒸腾不息的白色雾气上,落在家人们手中不时亮起、闪烁着各种信息的智能手机屏幕上。他的眼神复杂,有对往昔艰辛的唏嘘,有对如今富足生活的欣慰,也有一丝对那份已然消逝的、浓得化不开的人情味的淡淡惘然。

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火锅仍在不知疲倦地“咕嘟”着。我心中感慨万千,像打翻了五味瓶。时代的确在以惊人的速度飞奔,物质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如今的春节,庆祝方式越来越多元化,娱乐活动层出不穷,我们再也不用为一口吃的、一件新衣而翘首以盼整整一年。

但是,正如爷爷所言,无论时代如何变迁,春节所承载的最核心的价值——亲情的团聚、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天地祖先的敬畏、对邻里乡情的珍视——却从未改变,如同深埋于血脉中的密码,代代相传。那些过去的、带着贫穷与匮乏印记的春节故事,就像一轴缓缓展开的、略微泛黄却笔触细腻的历史画卷,它不仅让我更加珍惜眼前触手可及的幸福,也让我对“春节”这一承载了中华民族太多情感与文化底蕴的传统节日,有了更为深沉、更为厚重的敬意与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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