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现场
同治元年(1862年)五月,曾国荃率领两万余湘军最精锐的“吉字营”,如同离弦之箭,从安庆顺江东下,直扑太平天国心脏——天京(南京)。一路势如破竹,连克巢县、含山、和州,兵锋锐不可当。同年五月四日,其前锋抵达天京城南的雨花台,距城墙仅数里之遥。
消息传回安庆两江总督行辕,曾国藩既感振奋,又觉心惊肉跳。振奋的是,弟弟兵贵神速,直捣黄龙;心惊的是,此举太过冒险!天京城高池深,太平军经营十余年,守备森严,洪秀全麾下仍有忠王李秀成、侍王李世贤等数十万能战之军分布于苏南、浙江。曾国荃区区两万人马,孤军深入,一旦太平军主力回援,四面合围,“吉字营”顷刻间便有覆灭之危。
曾国藩立刻去信,严令曾国荃“稳扎稳打,先求自固,勿求速效”。他太了解这个九弟了,勇猛精进,敢打敢拼,但也容易贪功冒进。
曾国荃确实是个狠人。他抵达雨花台后,立刻展现出湘军看家本领:挖壕筑垒。他指挥士兵环绕自己的营盘,挖掘了内外两道深壕,内壕宽深各两丈有余,引水注入;外壕同样坚固,壕外再设木桩、篱笆、地雷。营垒之间以甬道相连,构成一个极其复杂的防御体系。他打定主意,不急着攻城,先把自己变成一根拔不掉、砸不烂的钢钉,牢牢楔在天京城下,吸引太平军主力来攻,为其他方向的湘军和淮军(李鸿章部)创造机会。
这一围,就是漫长的两年。
第一重压力:太平军的疯狂反扑。
天京被围,洪秀全急如星火,一日三诏,严令忠王李秀成从苏南回援。同治元年闰八月(1862年10月),李秀成亲率二十余万大军(号称六十万),携带大量洋枪洋炮,云集天京城外,对雨花台湘军大营发动了前所未有的猛烈进攻。这就是着名的“雨花台大战”。
太平军如潮水般涌向湘军工事,枪炮声震耳欲聋,昼夜不息。他们使用“开花炮弹”(爆破弹)轰击湘军营垒,杀伤力巨大。曾国荃亲临前线督战,被弹片击中脸颊,血流如注,他草草包扎,继续指挥。湘军凭借深壕坚垒,拼死抵抗。最危急时,太平军曾突破数道障碍,冲到内壕边缘。曾国荃组织敢死队,手持火球、喷筒,反向冲击,展开惨烈肉搏。营内伤兵满营,药材奇缺,曾国荃自己也染上时疫,高烧不退,仍坚持在担架上指挥。
这场恶战持续了四十六天。湘军伤亡惨重,但防线岿然不动。李秀成见湘军“营垒之坚固,军心之团结”超出预料,己方损失巨大,粮草不继,最终被迫撤军。经此一役,曾国荃和“吉字营”的凶悍坚韧闻名天下,太平军再也无力组织如此规模的对湘军围城部队的正面解围。
第二重压力:来自各方的“抢功”与掣肘。
曾国荃在雨花台苦熬,其他方向的战事也在推进。左宗棠在浙江,李鸿章在江苏,都在与太平军激战,捷报频传。尤其是李鸿章,利用洋枪队和新兴的淮军,在苏南势如破竹,直逼天京东面。这本来是对曾国荃的策应,但在曾国荃和部分湘军将领看来,却有 “抢功” 之嫌。
最令曾国荃恼火的是李鸿章的“苏州杀降”事件后,遣使表示愿派淮军携重炮来助攻天京。曾国荃闻讯大怒,对部下吼道:“他人至矣,艰苦两年以与人耶?” 他认为这是李鸿章要来摘取他苦战两年的胜利果实,断然拒绝。曾国藩在后方得知,既理解弟弟的苦劳与心气,也深知此事敏感,他一边安抚曾国荃,一边致信李鸿章婉言谢绝,小心维系着湘淮两大系统表面的和谐。
朝廷也不省心。眼看天京久围不下,而李鸿章、左宗棠进展迅速,紫禁城里的年轻皇帝和垂帘的太后渐渐失去耐心。一道道谕旨催促曾国藩,或令他调李鸿章、左宗棠会攻,或质问他究竟何时能下金陵。朝廷的疑虑显而易见:你曾国藩兄弟手握重兵,围城两年不下,究竟是真打不动,还是养寇自重?
第三重压力:兄弟间的默契与煎熬。
这两年,是曾国藩与曾国荃兄弟关系最紧密,也最焦虑的时期。曾国藩坐镇安庆(后移驻金陵对岸的安庆-祁门一线),统筹全局,为弟弟抵挡了大部分的政治风雨。他反复上奏,为曾国荃辩护,强调“合围之势已成,贼粮将尽”,请求朝廷多予耐心。他将各处粮饷、军械,优先供给雨花台大营,哪怕自己这里捉襟见肘。
他们兄弟通信极为频繁。曾国藩的信中,既有战略指导(“专主围困,不主攻城”),更有心理疏导(“凡办大事,半由人力,半由天事。吾辈但当尽人力之所能为,而天事则听之彼苍”),有时也难免焦急催促(“望弟加意谨慎,步步为营,早竟此役”)。曾国荃的来信,则充满前线苦战的细节、对伤亡的心痛、对“友军”的怨气和对朝廷催逼的愤懑。曾国藩总是耐心回复,化解其戾气,坚定其信心。
有一次,曾国荃因疫病和压力,信中流露出灰心之意。曾国藩回信,罕见地动了感情:“弟今年精力,远不如前。然吾辈既已拼命报国,无论如何劳苦,如何有功,约定始终不提一字,不夸一句。知不知,一听之人;顺不顺,一听之天而已。” 这既是安慰,更是订立攻守同盟:这仗无论多苦,功劳是我们兄弟的,但绝不能自夸,一切交给朝廷和上天评判。
天京城内,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洪秀全拒绝“让城别走”的建议,困守孤城,粮食逐渐耗尽,军民以野草、树皮充饥,甚至“甜露”(一种代食品)也难以为继。城外,曾国荃的壕沟却越挖越近,他采用“穴地攻城”的老办法,挖掘数十条地道,从各个方向逼近城墙脚下。
同治三年(1864年)春夏,天京城已如熟透的果子,摇摇欲坠。曾国荃磨刀霍霍,准备发起最后的总攻。他知道,决定曾家命运、也决定自己一生功业的时刻,终于要来了。
而远在后方的曾国藩,在短暂的胜利期待之后,心头却笼罩着更深的阴云:城破之后,功高震主,鸟尽弓藏的历史剧本,是否会再次上演?他与弟弟,该如何平安走下这权力的巅峰?
客观评价
天京围城战是曾国藩军事战略的终极体现,也是晚清政治生态的集中展演。
1. “结硬寨”战术的终极实践:曾国荃在雨花台构筑的坚固防御体系,成功抵御了数倍于己的太平军主力长达四十六天的猛攻,堪称军事工程学的奇迹。这不仅是湘军战术风格的胜利,更是曾国藩“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战略思想的完美执行。他们将一场进攻战,打成了自己更擅长的防御消耗战,用时间和工事拖垮了对手。
2. 家族利益与政治博弈的交织:曾国藩将攻克天京的头功留给曾国荃,是公私兼顾的典型。于公,曾国荃确实是最前线的指挥官,骁勇善战;于私,这是巩固曾氏家族政治地位、确保“红利”不外流的关键安排。然而,这也引发了与李鸿章、左宗棠等其他派系的微妙矛盾,曾国藩在后方竭力调和,展现了高超的政治平衡术。围城过程,也是湘淮集团内部权力格局的调整过程。
3. 中央与地方矛盾的缩影:朝廷对曾国荃久围不下的猜忌和催促,体现了深层次的信任危机。清廷既不得不依靠曾国藩兄弟平定心腹大患,又极度恐惧汉人武装力量坐大乃至失控。这种既依赖又防范的心态,贯穿于围城期间的每一道谕旨中。曾国藩的应对——以恭顺态度消解猜疑,以实际困难(攻城之难)回应催促,以不争辩只做事来赢得信任——是传统政治智慧在极端情况下的应用。
4. 战争伦理的灰色地带:长达两年的围困,必然导致天京城内发生大规模的人道主义灾难(饥荒)。从军事效率角度看,这是削弱敌人战斗力的有效手段;从道德角度看,这是极其残酷的。曾国藩兄弟对此心知肚明,但他们的目标很明确:以最小代价(己方伤亡)夺取最终胜利。这种“结果至上”的战争伦理,是评价其历史功过时无法回避的沉重一面。
围困天京的两年,不仅消耗了太平天国的最后元气,也极大地消耗了曾国藩兄弟的政治资本和心理能量。他们站在了成功的门槛上,但门后的世界,并非只有鲜花与凯歌,更有莫测的政治深渊等待着他们。
地道已抵城根,火药填装完毕,总攻的命令即将下达。天京城内,末日景象触目惊心;城外湘军,则如饿虎般蓄势待发。当那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炸开城墙,当“吉字营”的亡命之徒蜂拥而入,六朝古都、太平天国的“小天堂”,将迎来怎样一场血与火的浩劫?洪秀全的末日、李秀成的结局、无数财富的归宿,都将在这场最后的疯狂中揭晓。而曾国藩,在接到捷报的瞬间,心中翻涌的,究竟是狂喜,还是更深的忧惧?金陵梦碎,于敌人是终结,于他,或许是另一场更严峻考验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