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富贵家屋后那片烂泥塘似的菜园子，成了吴家村开年第一大笑话，也成了老支书嘴里活生生的反面教材。连着几天，村头晒坝上，茶余饭后，大伙儿都围着那点烂泥地指指点点，啧啧有声。
“看到没？王富贵那龟儿，贪心不足！偷合作社的仙苗，遭报应咯！”
“猪刚鬣都看不过眼，亲自下山给他犁地！”
“活该！梅财神早说了，敢动歪心思，打断脚杆丢粪坑！这比粪坑还埋汰！”
“就是！富贵婆娘哭得哟，眼泡肿得像核桃，骂他背时鬼，偷鸡不成蚀把米，自家的菜秧子也赔光咯！”
梅运来听着外头的议论，坐在自家小院磨刀石旁，慢条斯理地磨着那把豁了口的柴刀。霍霍的磨刀声单调又带着点冷意。他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那场“野猪复仇记”跟他半毛钱关系都没得。只有偶尔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才泄露出一点心绪。
林彩霞踩着高跟鞋，咔哒咔哒地从小楼里出来，手里捏着两张薄薄的纸片，眉头微蹙。王莲跟在她身后半步，手里拎着个小小的公文包。
“梅运来，”林彩霞的声音带着点公事公办的清冷，“东西准备好了，走吧。”
梅运来停下磨刀的手，把柴刀往磨石上一靠，拍了拍手上的灰：“搞啥子？这么急？”
“回州城。”林彩霞把其中一张纸递给他，上面印着些表格，“领证。”
“领…领证？！”梅运来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眼睛瞪得溜圆，“现在？不是说…”不是说就是个假把式，走个过场吗？咋个搞得像真的赶场一样？
“契约就是契约。”林彩霞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越早落实，越少麻烦。叶天剑那边不会死心，有了这个，至少名义上他再想动什么手脚，也得掂量掂量。”她顿了顿，看着梅运来那副像是要上刑场的表情，补充道，“放心，就是走个流程。拍个照，签个字，很快。”
梅运来捏着那张轻飘飘的纸，感觉比他那把柴刀还沉。他瞅了瞅林彩霞那张没什么表情的漂亮脸蛋，又低头看看纸上“结婚登记申请表”几个黑体大字，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心里头那点因为收拾了王富贵刚升腾起来的小得意，瞬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别扭和尴尬冲得七零八落。
“哦…晓得了。”他闷声应了一句，把申请表胡乱折了两下塞进裤兜，像是塞了个烫手山芋。
黑色的轿车驶离吴家村，把王富贵家的烂泥塘和村民的议论甩在了后面。车厢里气氛沉闷。梅运来靠着车窗，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田野和山丘，心里头像是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又像是灌了半斤老陈醋，七上八下，五味杂陈。他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旁边的林彩霞。她闭着眼，似乎在养神，长长的睫毛垂下来，侧脸线条依旧冷硬，看不出半点要当“新娘子”的紧张或者喜悦。
“假嘞，假嘞，都是演戏…”梅运来在心里反复念叨，给自己打气，“为了气死叶天剑那龟儿子！为了合作社！为了…票子！”可这理由念了几遍，好像也没能让心里头那股莫名的燥热和紧张消下去半点。
车子一路开到州城，没有回别墅，直接拐进了民政局所在的街道。工作日，人不多。大厅里窗明几净，安静得能听到空调出风的呼呼声，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和纸张混合的味道。墙上贴着粉红色的“囍”字剪纸和温馨的标语，一排排等候的塑料椅子空了大半。
梅运来跟着林彩霞和王莲走进去，感觉浑身都不自在。他那身半新不旧的蓝布褂子和胶鞋，跟这锃亮的地板、穿着光鲜的工作人员，还有旁边林彩霞那身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米白色职业套装，格格不入。他甚至觉得那些坐在窗口后面低头办事的工作人员，都在偷偷打量他这个“乡巴佬”。
填表的过程更是煎熬。梅运来捏着笔，手指头都出汗了。姓名、性别、出生年月…这些还好。填到“文化程度”那一栏，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写了“初中”。旁边林彩霞那栏，娟秀的字迹写着“硕士”。梅运来老脸一热，赶紧把表格往下挪了挪，挡住自己那行字。
“职业？”工作人员是个四十来岁的大姐，抬头问。
“呃…种…种地的。”梅运来吭哧道。
林彩霞接口，声音平稳：“农业合作社法人代表。”
大姐看了两人一眼，没说什么，低头继续录入。
好容易填完信息表，按了红手印。梅运来看着自己食指上那坨鲜红的印泥，感觉像是盖了个卖身契的戳。
“好了，两位请跟我来拍照。”另一个年轻点的工作人员挂着职业微笑，引着他们往旁边一个小房间走。
拍照室更小，背景是一块大红色的绒布，前面摆着两把椅子。顶上打下来明晃晃的白光，刺得人眼睛有点花。
“两位新人，请坐好。”摄影师是个小伙子，调整着相机架子，“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对…放松，表情自然一点…诶，先生，肩膀放松，莫绷起嘛！女士，头稍微往先生这边靠一点点…对，就这样…”
梅运来感觉自己像个提线木偶，僵硬地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半边身子挨着林彩霞。她身上那股清冽好闻的香水味丝丝缕缕地钻进鼻子，让他脑子更懵了。小伙子摄影师每说一句“靠近点”，他就下意识地梗着脖子往旁边挪一丁点，生怕真挨上了。林彩霞倒是比他镇定，坐得笔直，只是那微微抿紧的嘴唇和略显僵硬的脖颈线条，也暴露了她并非全然的放松。
“好，看镜头！”摄影师喊。
梅运来赶紧努力睁大眼睛，试图挤出点“喜庆”的表情。结果嘴角刚往上扯，脸颊肌肉就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林彩霞那边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倒是没笑，只是努力维持着平静，但那眼神怎么看都有点放空，焦距都不知道落在哪里。
咔嚓！
白光一闪。
“呃…先生，您表情有点…太严肃了？笑一笑嘛，大喜的日子！”摄影师看着相机屏幕，有点为难地建议。
“再来一张，再来一张！两位都放松点哈，想象一下开心的事情嘛！来，看我这里，预备——”
梅运来深吸一口气，心里默念“票子！票子！气死叶天剑！” 试图让自己显得高兴点。
林彩霞也微微调整了下坐姿，嘴角努力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咔嚓！
又是一道刺眼的白光。
“……”摄影师看着屏幕，沉默了足足三秒钟，似乎在努力措辞，“嗯…女士表情好多了，先生…先生您要不…自然一点笑？别…别龇牙？”
梅运来脸都憋红了，感觉脚指头在鞋子里疯狂地抠地，恨不得当场抠出个三室一厅钻进去。他这辈子打架斗狠眉头都不皱一下，现在对着个照相机镜头，比被十头猪刚鬣围着还紧张！这他娘的比下地干活累多了！
最后，在摄影师委婉的建议和林彩霞略带催促的目光下，梅运来放弃了治疗。他努力放松脸部肌肉，眼神放空，嘴角保持一个既不严肃也不过分上扬的诡异弧度。
林彩霞也放弃了“开心”的尝试，恢复了那副清冷平静的模样。
咔嚓！
第三道白光闪过。
摄影师看着屏幕，长长地、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好…好了！可以了！” 语气里充满了“终于解脱了”的庆幸。
梅运来几乎是弹起来的，后背都渗出了一层薄汗。
他偷偷瞄了一眼旁边同样迅速起身的林彩霞，发现她耳根后面似乎也染上了一层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红晕。
两人目光一触即分，都飞快地挪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比刚才拍照时的僵硬还要黏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