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后续反应
景佑三年夏，汴梁城的风都带着几分燥热，盛府却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圣旨搅得人心惶惶。传旨的是宫里颇受仁宗信任的赖内侍，一身明黄宫服，捧着卷朱红圣旨，刚踏入盛府垂花门，便自带三分威严。
盛紘领着全府上下跪地接旨，王若弗跪在最前，身边是身着素雅衣裙的林噙霜，再往后是盛老太太、盛长柏夫妇，以及明兰、盛长枫等子女。
赖内侍展开圣旨，尖细的嗓音在庭院中回荡：“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沈氏墨兰，胆识过人，智解江南灾荒，救万民于水火，朕心甚慰，特赏黄金百两、绸缎千匹，以示嘉奖。其母盛林氏，教女有方，育得贤才，现晋诰命一级，由安人晋为宜人，赐锦缎十匹、东珠一盒。钦此！”
“安人晋宜人”——这几个字像惊雷般炸在众人耳边。林噙霜本就凭着早年恩宠得了安人诰命，如今再晋一级，已是正五品宜人，这等殊荣，寻常官宦妾室终其一生也难以企及。
林噙霜伏在地上，身子抑制不住地轻颤，眼底是藏不住的狂喜，却硬生生压着，只哽咽着谢恩：“臣妾林氏，谢陛下隆恩！”指尖触及冰冷的青砖，她只觉得浑身都透着暖意，多年的钻营与期盼，终究是借着墨兰的光，一朝得偿。
盛长枫跪在母亲身后，听到圣旨内容时，整个人都僵住了，心中翻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他是林噙霜唯一的儿子，自小在母亲的庇护与父亲的纵容下长大，却始终因“庶出”二字，在嫡兄盛长柏面前矮着一头，连带着在外也时常被人暗讥“妾室所出”。此刻听闻母亲晋为五品宜人，与嫡母王若弗诰命同级，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瞬间涌上心头——母亲有了这般荣光，他这个做儿子的，往后在盛府、在京中同辈面前，腰杆也能挺得更直了！
可狂喜之下，又夹杂着几分难言的酸涩与羞愧。这份荣光，不是来自他这个儿子的功名建树，而是靠着妹妹墨兰的功劳挣来的。他寒窗苦读多年，至今仍未考取功名，未能为母亲争过半分体面，反倒是出嫁的妹妹，凭着一己之力，让母亲扬眉吐气。想到这里，他垂下眼睑，看着地面青砖的纹路，只觉得脸上发烫，指尖不自觉地蜷缩起来。更让他心绪难平的是，他深知母亲在府中手段颇多，当年卫小娘之事虽无实证，府中上下却也多有揣测，如今母亲凭着妹妹的功劳一步登天，他既盼着母亲能得偿所愿，又隐隐担忧这份荣光背后，会引来更多非议，连带着自己也被人指指点点。
盛紘叩首起身时，脸上带着几分程式化的喜悦，心底却翻江倒海。他既为墨兰争光、盛家添彩而欣慰，又为林噙霜凭此再晋诰命而头疼。一个妾室，如今竟有了五品宜人的诰命在身，往后府中尊卑秩序如何维系？可皇恩浩荡，赖内侍还在跟前，他只能强打精神，对着赖内侍拱手：“有劳赖公公跑这一趟，快请入内奉茶。”
王若弗的脸早已白得像纸，双手死死攥着帕子，指节泛白，连带着帕子都拧出了褶皱。她是盛府正妻，诰命也不过是五品宜人，如今林噙霜一个妾室，竟凭着女儿的功劳与她平起平坐，这让她如何能忍？可当着赖内侍的面，她连半句怨言都不敢说，只能强扯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跟着附和：“是啊，赖公公快请。”心底的委屈与不甘，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赖内侍笑着摆手：“不必了，咱家还得回宫里复命。”他目光扫过林噙霜，语气带着几分打趣，“林宜人如今可是陛下亲口夸赞的‘教女有方’，往后在盛府，可是越发有体面了。”说罢，便带着小太监转身离去。
赖内侍一走，盛府庭院里的气氛瞬间凝滞。林噙霜还维持着谢恩的姿势，眼角眉梢的得意再也藏不住，却又故作谦卑地看向王若弗：“大娘子，妾身能有今日，全赖大娘子平日照拂，往后妾身必定更加安分，绝不辜负老爷和大娘子的宽宥。”
“安分？”王若弗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哭腔，“你如今都是宜人了，跟我平起平坐，还有什么不安分的？这盛府的正妻，难不成也要让给你？”
盛长柏眉头紧锁，脸色凝重得吓人。他素来最重礼教规矩，一个妾室竟能晋至宜人，与正妻同阶，这在他看来简直是乱了纲常。可他看着母亲哭得浑身发抖的模样，心中又满是不忍。他上前一步，轻轻扶住王若弗的胳膊，语气沉重又带着劝慰：“母亲，您先息怒。女儿有功，陛下嘉奖是天经地义，林姨娘得封诰命，亦是皇恩，咱们怨不得旁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旁垂首不语的林噙霜，眼底掠过一丝嫌恶，却还是硬着头皮继续道：“只是事已至此，哭闹无用。您是盛府名正言顺的主母，执掌中馈数十年，府中上下谁不敬重？林姨娘纵有诰命，也夺不走您的尊荣与根基。眼下咱们需顾全家族大局，不能因内宅纷争，落得个‘抗旨不尊’或‘尊卑不分’的名声，让外人看了笑话，也辱没了四妹妹的功绩。”
王若弗靠在儿子肩头，泪水依旧止不住，却渐渐平复了几分哭腔。她知道长柏说得在理，可心中的委屈终究难平，只是哽咽着点头：“娘知道……娘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啊。”
海氏站在一旁，柔声补充道：“婆母，夫君所言极是。林宜人虽有皇恩加持，但您的正妻之位、数十年的功德威望，绝非一个诰命就能动摇的。往后府中规矩依旧，她若敢有半分僭越，咱们自有礼法约束。”她心中亦是复杂，既为婆母委屈，又为家族大局担忧，更对林噙霜的钻营暗自不齿。
盛老太太坐在廊下的太师椅上，指尖在茶盏沿轻轻摩挲，面上看不出喜怒，心中却早已百转千回。墨兰做成这等大事，她是真心为这孩子骄傲，也为盛家能有这般荣光而欣慰。可这份荣光，偏偏让林噙霜得了实惠——那个当年踩着卫小娘上位、惯会装柔弱弄心机的女人，如今有了诰命加持，怕是更要兴风作浪。可皇恩已下，容不得半点置喙，她只能压下心中的隐忧，沉声道：“长柏说得对，大局为重。”
盛紘重重叹了口气，来回踱步：“我岂会不知？可赖公公方才的话你们也听见了，陛下亲口夸赞林氏，这诰命是实打实的恩赏，咱们若是敢轻视，便是打陛下的脸。”他看向林噙霜，眼神复杂，“你如今是宜人了，再以妾礼相待，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林噙霜心中一动，连忙垂下眼睑，故作顺从：“老爷不必为难，妾身不在意名分，只要能守着老爷和孩子们，便心满意足了。”话虽如此，语气中的期盼却藏不住。
这时，明兰站在姐妹群中，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着，掩去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她为墨兰的壮举由衷敬佩——那般危急时刻，四姐姐能挺身而出，筹措粮款救万民于水火，这份胆识与担当，她自愧不如。可这份敬佩之下，却藏着翻江倒海的刺痛与怨怼。
林噙霜！那个害死她生母卫小娘的凶手！那个踩着母亲的尸骨，在盛府作威作福、夺走她童年所有温暖的女人！如今竟凭着墨兰的功劳，从安人晋为宜人，一步登天，得了陛下的嘉奖，要在盛府享受无尽荣光。而她的母亲，一生温婉隐忍，却落得个难产惨死、死无对证的下场，别说诰命，连一句公道话都未曾得到。
一股混杂着嫉妒、怨恨与不甘的情绪猛地涌上心头。同样是盛家庶女，墨兰能凭着本事为母亲挣得泼天富贵，而她只能在无人处，默默怀念着母亲的模样，守着那份不敢外露的伤痛。林噙霜越是风光，就越显得她母亲的遭遇越发悲凉。明兰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借着裙摆的遮掩，才没让旁人看出她的失态。她悄悄抬眼，看向林噙霜那副故作谦卑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冰冷的恨意——这份荣光，本该沾染着血债，凭什么让她心安理得地享受？
盛家的姑娘们也各有心思。华兰嫁入伯爵府，深知诰命的分量，既为妹妹骄傲，又暗自庆幸盛家声望更盛，自己在夫家也更有体面；如兰性子直率，一边为墨兰叫好，一边又替母亲委屈，拉着明兰的手小声嘀咕：“四姐姐厉害是厉害，可林姨娘也太风光了，母亲也太可怜了。”她没察觉，身边的明兰指尖冰凉，浑身透着一股淡淡的疏离。
盛长枫站在角落，看着母亲被众人围绕，听着府中人窃窃私语的艳羡，心中的复杂更甚。他上前一步，对着盛紘和王若弗躬身行礼，声音带着几分不自然：“父亲，母亲，四妹妹有功于国，母亲得蒙皇恩，都是盛家的荣光。只是……儿子往后定当勤勉苦读，争取早日考取功名，不辜负父亲母亲的教诲，也为盛家再添光彩。”他说这话时，既像是表决心，又像是在掩饰自己的羞愧——妹妹已为家族挣得如此大的荣光，他这个做儿子的，再也不能浑浑噩噩下去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传遍了汴梁城。百姓们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盛家六姑娘真是女中豪杰，救了江南那么多百姓，连陛下都嘉奖了！”
“听说她母亲也跟着沾光，从安人晋成宜人了，真是母凭女贵啊！”有人赞叹墨兰的胆识，也有人羡慕林噙霜的好运，更有人感慨盛家如今的荣光。
官眷圈子里更是炸开了锅。
那些平日里与墨兰相交的郑夫人、苏夫人等，纷纷派人送来贺礼，书信中满是赞叹：“沈夫人壮举，不仅救了灾民，还让令堂得蒙皇恩，真是双喜临门。”
那些曾因墨兰庶女出身而略有微词的官眷，此刻也纷纷转变态度，私下里感慨：“谁能想到，盛家一个庶女，竟有这般能耐？如今她母亲也是宜人了，往后盛府的体面，更是无人能及。”
还有些官眷带着几分嫉妒，对自家子女说：“你看看盛家墨兰，同样是官宦之女，人家能为国出力，你却只知闺阁嬉戏，往后可要多向人家学学。”
盛府内院，一场关于林噙霜名分的争论正在悄然进行。盛紘、盛老太太、盛长柏夫妇坐在上房，气氛凝重。
“如今林氏已是五品宜人，再以妾礼相待，于理不合，也违逆皇恩。”盛老太太缓缓开口，目光扫过众人，“若要周全，唯有将她提为平妻。”
“什么？”王若弗猛地站起身，泪水直流，“母亲！我侍奉老爷几十年，生儿育女，执掌中馈，凭什么要让一个妾室与我平起平坐？”
盛长柏脸色发白，心中矛盾到了极点。他敬重礼教，更痛恨林噙霜当年的所作所为，可皇恩在前，家族大局在前，他又不能任性而为。
他看向母亲，语气带着深深的无奈：“母亲，儿子知道您委屈，儿子也恨林姨娘的德行。可陛下的圣旨摆在这儿，咱们若是不从，便是抗旨，不仅会连累盛家，还会毁了四妹妹的名声。提为平妻，虽是委屈了您，却也是眼下唯一能保全家族的法子。往后儿子定会守着规矩，绝不让她有半分僭越，中馈依旧由您执掌，她不过是个空有名分的摆设罢了。”
盛长枫在外间听闻“平妻”二字，心头猛地一跳。他既为母亲能摆脱妾室名分、得享正妻尊荣而狂喜，又为嫡母王若弗的委屈而心生不忍，更隐隐觉得此事太过惊世骇俗——妾室扶正已是罕见，提为平妻更是闻所未闻。他攥紧拳头，心中暗下决心：母亲如今身份不同，他更要谨言慎行，用功读书，将来做出一番事业，才能配得上母亲的荣光，也才能让旁人无话可说。
盛紘闭了闭眼，终是咬牙道：“母亲说得是，只能如此。”他看向王若弗，语气带着歉意，“大娘子，委屈你了。往后府中中馈依旧由你执掌，林氏虽是平妻，却不得干预家事，只享名分罢了。”
王若弗瘫坐在椅子上，泪水无声滑落，终究是默认了。林噙霜得知消息时，表面上依旧是那副谦卑模样，心中却早已狂喜不已——她终于摆脱了妾室的身份，成为了盛府名正言顺的平妻。
当天傍晚，林噙霜便迫不及待地让人备好笔墨，亲自写了一封信，派心腹管家连夜送往沈府。信中言辞恳切，字里行间满是激动与欣慰，细细诉说了仁宗嘉奖、诰命晋阶，以及盛府最终议定将她提为平妻的始末，末了再三叮嘱：“吾儿此番壮举，不仅救万民于水火，更让为母得蒙皇恩、正名分于盛府，此生无憾。你在沈家务必恭谨持家，勿负沈郎厚爱，勿负陛下隆恩。”
沈府书房内，墨兰正陪着沈砚之整理江南水利后续的文书，忽闻盛府来人送信，连忙让人请进。待接过信笺，逐字逐句读罢，她脸上瞬间绽开明媚的笑容，眼底的光芒比案头的烛火还要耀眼。
“砚之！砚之！”她转身快步走到沈砚之身边，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雀跃，将信笺递到他手中，“你快看！母亲她……母亲被陛下晋为五品宜人，父亲和祖母还议定，将母亲提为平妻了！”
沈砚之放下手中的笔，接过信笺细细读来，见她喜不自胜的模样，眼底也漾起温柔的笑意。他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鬓，柔声问道：“这么开心？”
“当然开心！”墨兰重重点头，眼眶微微泛红，带着几分哽咽，“你知道的，母亲在盛府半生隐忍，虽有父亲恩宠，却终究是妾室名分，处处受限。如今能得陛下嘉奖，晋了诰命，还能堂堂正正做盛府的平妻，往后再无人敢轻视她，这都是她应得的。”
她想起从前在盛府，母亲为了她和长枫，处处谨小慎微，看王若弗的脸色行事，受了多少委屈。如今母亲终于能扬眉吐气，得偿所愿，她这做女儿的，比自己得了嘉奖还要欢喜。
“都是你有本事。”沈砚之握着她的手，指尖温暖而有力，“若不是你挺身而出，智解江南灾荒，救万民于水火，陛下也不会如此看重，母亲也得不到这份荣光。说到底，是你凭自己的能耐，为母亲挣来了这一切。”
墨兰依偎在他肩头，心中满是暖意与踏实。她知道，自己能做成此事，离不开沈砚之平日里的支持与熏陶，更离不开他那份“利民为本”的初心影响。“也多亏了你，”她轻声道，“若不是你先前草拟的‘以工代赈’之策，若不是你一直教我‘为民做事不分男女’，我也未必有勇气站出来。”
沈砚之轻笑一声，抬手拭去她眼角的细碎泪光：“夫妻本是一体，你的功劳，便是我的荣耀。母亲得偿所愿，咱们该好好庆贺一番。明日我让人备些薄礼，送往盛府，替你道贺。”
墨兰点点头，心中的喜悦久久不散。窗外夜色渐浓，烛火摇曳，映照着两人相握的双手，也映照着墨兰脸上那抹发自内心的笑容。于她而言，此番江南救荒，不仅救了数十万灾民，得了陛下嘉奖，更让半生隐忍的母亲扬眉吐气、正得名分，这便是此生最圆满的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