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泊的夜雾裹着松涛声漫进聚义厅时,武松正蹲在廊下。他腰间的雪花镔铁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刀鞘上还沾着半块没擦净的血渍——那是前日随宋江攻打东平府时,劈开敌将胸膛留下的。
“武二哥。”
鲁智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拎着半坛酒,禅杖斜倚在廊柱上,大胡子被夜风吹得乱颤:“又在看这把刀?”
武松没抬头。他指尖摩挲着刀鞘上的凹痕,那是三年前在十字坡,孙二娘用蒙汗药迷倒他时,刀鞘磕在青石板上留下的。“这刀……”他声音发哑,“杀过太多人了。”
鲁智深在他身边坐下,酒坛往地上一墩:“杀的是恶人,有什么错?”他拍了拍武松后背,“当年你在景阳冈打虎,救了满山猎户;在孟州杀张都监,救了金眼彪施恩。这刀上的血,都是替天行道的见证。”
武松望着刀身映出的自己——眉骨高耸,眼尾微挑,像极了当年在十字坡被孙二娘叫做“行者”的模样。可他记得更清楚的,是血溅鸳鸯楼那夜:张都监的小妾跪在地上求饶,他挥刀时手在抖;蒋门神的两个儿子哭着喊“叔叔饶命”,他却想起武大郎被毒杀时,自己跪在灵前的泪。
“智深哥。”他突然抓住鲁智深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你说……杀一个人,和救一个人,哪个更难?”
鲁智深愣了愣。他望着武松眼里的血丝,想起前日在陈家庄,阿穗举着炭笔教小娃们写“仁”字:“仁是心尖上的软,是刀刃上的光。”
“救人难。”鲁智深说,“杀恶人时,你只须闭闭眼;救人时,你得睁大眼,看清楚他值不值得救,看他背后有没有苦衷。”他指了指武松腰间的刀,“你这把刀,杀过恶人,也该护过好人。”
武松沉默了。他想起昨日在厨房,看见阮小七偷偷往挑夫的饭里多塞了半块馍;想起前日巡逻时,阿穗蹲在路边给受伤的野狗包扎,发辫上的野菊坠子被血染红了。那些鲜活的、柔软的、需要守护的身影,像根细针,扎破了他心里那层硬壳。
“武二哥!”
阿穗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她抱着半筐野菊,发辫上的野菊坠子被风掀起,露出腕间系着的红绳——那是前日杨志走时,她硬塞给他的“平安符”。
“阿穗?”武松站起身,刀“唰”地入鞘。他望着小姑娘眼里的光,忽然想起五百年前,在蜈蚣岭,他救下的那个被强盗掳走的丫鬟,也是这样仰着头,说“恩公,我叫小翠”。
“我阿娘说。”阿穗蹦到他面前,把野菊往他怀里一塞,“今晚要给受伤的兄弟熬药,你去帮忙搭把手?”她的指尖碰到他腰间的刀鞘,“这刀……能不能借我用用?”
武松一怔:“你要刀做什么?”
“给王英嫂子补锅。”阿穗歪头笑,“她昨天说,锅裂了缝,熬药漏了。我瞧着您的刀最利,能刮干净锅底的锈。”
武松望着她发顶的野菊,忽然想起在陈家庄学堂,孩子们用炭笔在黑板上写的“暖”字。他抽出刀,刀身在月光下泛着清辉:“好。”
厨房的灶火噼啪作响。阿穗踮着脚,举着武松的刀刮锅底的锈。刀刃擦过铁锈的声响,像极了当年在十字坡,他剁断孙二娘裹脚布的声音。可这次,他没有颤抖。
“阿穗。”武松突然开口,“你怕不怕这刀?”
“怕呀。”阿穗歪头,“可我更怕王英嫂子喝不上药。您看。”她指着锅底,“刮干净了,药汁就不会漏了。”
武松望着她眼里的坚定,忽然想起鲁智深说的话。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以后,这刀不杀人了。”
“不杀人?”阿穗瞪大眼睛。
“杀该杀的。”武松摸了摸刀鞘上的凹痕,“但更要护该护的。”
远处传来打更声。鲁智深拎着空酒坛从院外进来,看见武松和阿穗凑在灶前,刀身映着两人的影子,像两株并蒂的树。“好小子。”他拍了拍武松的肩,“我就说,你这把刀该换个活法。”
夜更深了。武松坐在廊下,望着刀身映出的月亮。他想起在蜈蚣岭,他杀了王道人,却救下了小翠;想起在十字坡,他险些被孙二娘害死,却最终放了她。原来最锋利的刀,从来不是用来杀人的,而是用来斩断心中的魔——那魔叫仇恨,叫偏执,叫被过去困住的自己。
阿穗抱着药罐从厨房出来,发辫上的野菊坠子在风里摇晃。她把药罐递给武松:“武二哥,您尝尝,甜丝丝的。”
武松接过药罐,喝了一口。苦涩的药汁里,混着野菊的甜。他望着阿穗眼里的光,忽然明白——所谓“斩心魔”,从来不是砍断过去的自己,而是学会用这把刀,去守护值得守护的人。
月光漫过他的刀鞘,照见上面新刻的两个字——“守”与“护”。那是阿穗趁他不注意,用炭笔轻轻描的。
风卷着野菊香吹来。武松望着廊外的星空,忽然笑了。他知道,从今往后,他的刀,要护的不再是“行者”的名声,而是每一个像阿穗这样,眼中有光的普通人。
而他的心魔,早就在这一刀一铲、一药一粥里,碎成了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