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庄的后山有座破庙,青瓦脱落了半边,供桌上积着层薄灰,却总被阿穗带着小娃们擦得锃亮。庙前那棵老银杏正落着叶,金黄的扇形叶片铺了满地,像谁把夕阳揉碎了撒在地上。鲁智深蹲在银杏树下,手里攥着半块烤红薯,禅杖斜倚在树根旁——那禅杖是他出家时带的,乌木杆上缠着褪色的红绳,如今红绳断了三截,像极了他这三年的“修行”。
“大师。”
阿穗的声音从庙后传来。她抱着半筐野菊,发辫上的野菊坠子被风掀起,露出腕间系着的红绳——那是前日杨志走时,她硬塞给他的“平安符”。小桃跟在她身后,手里举着块木炭,正用树枝在地上画“禅”字,笔画歪歪扭扭,像只歪脖子的鹅。
“大师在看啥?”小桃蹦到他身边,踮脚戳了戳他的禅杖,“这棍子咋比我还矮?”
鲁智深低头,见禅杖的乌木杆上还留着他去年劈柴时砍的缺口,缺口处缠着的红绳断成三截,垂下来扫过他的粗布僧鞋。“矮好。”他说,“矮了,能挨着地。”
阿穗蹲下来,用树枝在木炭画旁补了几笔,把“禅”字的“示”部写得方方正正:“大师,我昨日在学堂教娃们写‘禅’,他们问我,‘禅是啥?’我说,是‘静’,是‘定’,是‘不生不灭’。”她歪头想了想,“可大师,您说禅是不是……是‘护’?”
鲁智深的手顿了顿。他望着阿穗眼里的光,忽然想起三日前,在晒谷场,他看见李逵蹲在阿福的草席前,用捣药杵轻轻拨弄灰兔的腿,嘴里念叨着“轻,要轻得像摸小娃的脸”。那时他站在檐角阴影里,听着李逵笨拙的声音,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渭州城,他也是这样蹲在巷口,看着被自己砍死的“贼”——那是个偷馒头的小乞儿,手里还攥着半块发霉的饼。当时他骂自己“手贱”,可转天又跟着知县去屠了山贼窝,砍得满手是血。
“阿穗。”他摸出怀里的木炭,在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护”字,“禅是护。”
“护?”小桃歪着脑袋,“护啥?”
“护该护的。”鲁智深用禅杖尖挑起片银杏叶,“护小娃的糖糕不被抢,护阿福的兔子不疼,护李逵的斧头不砍错人。”他望着阿穗发顶的野菊,“护那些……让你心里发软的东西。”
阿穗的眼睛亮了:“大师,您这是悟了?”
鲁智深摇头。他想起昨日在厨房,阮小七举着杀猪刀剁骨头,刀刃上沾着血,却对阿福说:“小哑巴,这骨头熬汤,你喝。”想起前日巡逻时,武松把刀借给阿穗刮锅锈,刀身映着两人的影子,像两株并蒂的树。想起李逵蹲在阿福的草席前,用捣药杵轻轻拨弄灰兔的腿,嘴里念叨着“轻,要轻得像摸小娃的脸”。那些画面像潮水般涌来,冲得他胸口发闷。
“我悟个屁。”他踢了踢脚边的银杏叶,“我就是……看不得娃娃们哭。”
阿穗噗嗤笑了:“大师,您上次看见小桃摔了碗,不也跟着掉眼泪?”
鲁智深的老脸一下子红了。他想起三日前,小桃端着粥碗跑过廊下,被门槛绊了个踉跄,粥泼了一地。他慌忙蹲下去擦,却被小桃拽住僧袍:“大师,您别擦,我再盛一碗。”那时他望着小桃眼里的倔强,忽然想起自己在五台山出家时,师父说“禅是忍”,可此刻,他只想把小桃搂进怀里,像护着自己的亲闺女。
“大师。”阿穗递过半块烤红薯,“您尝尝,甜丝丝的。”
鲁智深接过红薯,咬了一口。甜糯的红薯泥在嘴里化开,混着烤焦的焦香,像极了当年在桃花村,刘太公家的小女儿塞给他的烤红薯。那时他还是提辖,穿着皂隶服,腰间别着解腕尖刀,可此刻,他穿着粗布僧衣,手里攥着禅杖,却觉得这红薯比当年更甜。
“阿穗。”他把红薯皮扔进旁边的竹篓,“我明日想去趟东京。”
“东京?”阿穗愣住,“大师去东京做啥?”
“找我那师弟。”鲁智深摸了摸腰间的戒刀——那是他出家时带的,刀鞘上刻着“智深”二字,如今刀鞘被磨得发亮,“那厮在东京当和尚,说是要‘普度众生’,可我昨日听说,他把寺里的斋饭都卖了换酒钱。”他啐了口唾沫,“这哪是普度众生?这是糟践佛!”
阿穗歪头想了想:“大师,您要是去了,可得小心。我听人说,东京的和尚爱打机锋,嘴皮子比刀还利。”
鲁智深笑了:“怕啥?俺老鲁当年拳打镇关西,大闹野猪林,啥阵仗没见过?”他站起身,禅杖往地上一戳,“俺老鲁这趟去,不是为了骂那厮,是为了……”他顿了顿,“为了看看,这世间的‘禅’,到底该咋个修。”
庙外的蝉鸣渐起。阿穗望着鲁智深的背影,又看了看地上的“护”字,忽然明白——所谓“悟禅”,从来不是坐在庙里敲木鱼,是蹲在晒谷场看小娃们玩,是蹲在厨房帮着熬药,是蹲在李逵的营帐外听他念叨“轻,要轻得像摸小娃的脸”。
禅在人间,在每一次“想护”的念头里,在每一双需要守护的眼睛里。
鲁智深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塞给阿穗:“这是我在五台山攒的香火钱,你拿去给娃们买糖糕。”他挠了挠头,“别嫌少,俺老鲁……就这点本事。”
阿穗接过布包,摸了摸里面的铜钱,笑得眼睛都弯了:“大师,您这哪是香火钱?是心钱。”
鲁智深也笑了。他望着阿穗发顶的野菊,又看了看远处的晒谷场——那里有李逵的笑声,有武松的吆喝,有所有他曾经用禅杖保护过的人,如今正用爱滋养着彼此。
他忽然明白,真正的禅,不是脱离红尘的清修,是入世的担当;不是刻板的戒律,是柔软的慈悲。就像他手里的禅杖,从来不是用来降妖除魔的,是用来撑着阿福的兔子,用来扶着摔倒的小桃,用来给李逵的斧头指一条明路的。
风卷着银杏叶吹来。鲁智深望着庙前的老银杏,又看了看手里的布包,忽然哼起了小调。那是他在渭州城当提辖时,常唱的《寄生草》:“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这一次,他的歌声里没有了苦涩,只有像春风吹过麦浪般的温暖。
因为他知道,所谓“悟禅”,从来不是要斩断七情六欲,是要学会用这副血肉之躯,去护着那些让你心里发软的东西。
而他的禅杖,正插在银杏树下,守着满地的金黄,守着晒谷场的笑声,守着所有愿意好好活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