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塘关外的沙滩被月光镀得发白,浪声裹着咸腥的风灌进李靖的衣领。他站在潮线边缘,手里攥着半块破碎的玲珑塔,塔身的符咒还在泛着幽蓝的光——那是今晨哪吒用混天绫抽碎的,碎片扎进他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在沙地上,像朵开败的红梅。
“三太子!”
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李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天兵天将追上来了。为首的校尉举着长枪,枪尖还沾着哪吒的血:“天王!三太子往海边跑了,我们追了十里地!”
李靖的喉结动了动。他望着海平线尽头那道身影——哪吒的火尖枪插在沙滩上,混天绫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红绸子翻卷着,露出他腰间挂着的乾坤圈。那圈金漆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刻着的“平安”二字,是殷夫人用金线绣的,说“我儿戴着,走到哪儿都平安”。
“爹。”
哪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李靖转身时,看见儿子倚着块礁石,火尖枪斜插在脚边,枪尖还滴着未干的血——那是刚才突围时砍的天兵。哪吒的脸上有道新伤,从眉骨到下颌,血痂还没结牢,可他的眼神比月光还亮,像团烧不尽的火。
“你跑了。”李靖的声音哑得像砂纸摩擦,“跑了也好,省得我亲手……”
“亲手杀我?”哪吒打断他,嘴角扯出个冷笑,“爹,你在斩妖台绑我那回,说我‘闯祸’;在雷音寺,你说我‘护着妖孽’;在幽冥天牢,你说我‘背叛天庭’。可你摸摸自己的心——”他往前走了两步,混天绫在两人之间晃出红影,“你杀的那些‘妖孽’,是剥了皮的狐妖幼崽,是给受伤小狐狸喂奶的母狐,是被天兵砍断手脚的凡人!他们比我更像‘妖孽’吗?”
李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牌——那是玉帝赐的“忠勇”玉佩,雕着龙纹,沾着他亲手砍下的三百个妖族的首级。他望着哪吒眼底的倔强,突然想起三百年前,哪吒还是个孩子时,趴在他膝头说:“爹,我长大要当英雄,保护娘,保护百姓。”那时他的眼睛亮得像星子,不像现在,亮得像把刀。
“英雄?”李靖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悲凉,“英雄要护着天庭的规矩,护着神仙的威严。你护着那些‘妖’,护着那些‘凡人’,就是和我作对,和天作对!”他举起手中的玲珑塔残片,“这塔是你娘用莲花瓣给你编的,你小时候总抱着它睡。今日我要用它镇你,不是因为它能杀你,是因为它是天庭的法器,是规矩的象征!”
哪吒的瞳孔缩了缩。他想起昨夜,殷夫人跪在他帐外,哭着说:“我儿,别和爹硬顶。他年纪大了,受不得刺激。”可他更想起今日在天牢外,那个被剥了皮的狐妖幼崽抱着他的腿喊“三太子救我”,而李靖的玲珑塔正悬在头顶,塔里的天兵魂发出刺耳的尖叫。
“规矩?”哪吒的火尖枪在地上划出火星,“爹,你所谓的规矩,是让妖族被剥皮抽筋,让凡人被苛捐杂税逼得卖儿卖女,让天下的‘英雄’都变成你这样的刽子手!”他往前跨了一步,混天绫缠住李靖的手腕,“你杀了我吧!但你杀了我,也杀不死这世道的不公!”
李靖的手腕被混天绫勒得生疼。他望着儿子眼里的决绝,突然想起殷夫人说过的话:“你儿的心,比莲花还软。”可现在,这颗软心硬得像块石头。他咬了咬牙,指尖掐诀,玲珑塔残片突然爆发出刺目的蓝光,塔身上的符咒如蛇般游出,缠住哪吒的脚踝。
“哪吒!”殷夫人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她抱着襁褓里的殷郊妹,踉跄着跑过来,发间的贝壳发簪掉了,白发被海风吹得乱蓬蓬的,“别伤我儿!”
李靖的动作顿住了。他望着妻子怀里的孩子,那孩子正抓着她的衣襟,咿咿呀呀地笑,和当年的哪吒一模一样。“阿月……”他的声音软下来,“你让开。这是我们父子的事。”
殷夫人抹了把眼泪,把孩子塞进旁边的礁石缝里:“我让开。但你答应我,别杀他。”她退到海浪边,浪花打湿了她的裙角,“他是我十月怀胎生的,是我用命换回来的。你要是杀了他,我……我就和他一起死!”
李靖望着妻子的背影,喉结动了动。他想起当年殷夫人难产时,攥着他的手说:“若是个男孩,就叫哪吒,意为‘三头六臂,降妖除魔’。”可现在,这个“降妖除魔”的儿子,要降的是他这个父亲,是整个天庭。
“阿月,你让开。”他又说了一遍,声音里带着几分恳求,“我不能让他继续错下去。”
“他已经没错!”哪吒的声音突然响起。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是块桂花糕——是殷夫人今早塞给他的,“娘,这是你给的。你说等我打了胜仗,要和我一起吃。”他把桂花糕递过去,“我没打胜仗,但我不会回头了。”
殷夫人接过桂花糕,指尖碰到哪吒掌心的温度。她望着儿子脸上的伤,望着他眼里的坚定,突然笑了:“我家哪吒,从来就没怕过。当年剔骨还父,他怕过吗?没有。今日反天,他也不会怕。”她抹了把眼泪,“去吧,阿吒。娘在这儿等你,等你回来——”她的声音哽住了,“等你回来,咱们一起去海外仙山,种桃树,养锦鲤,过……”
“娘!”哪吒打断她,声音里带着哭腔,“别说了!”
李靖望着这一幕,突然觉得眼前的儿子既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他的决绝,熟悉的是他眼里的光——那光和当年他替百姓斩水怪时一样,和当年他为殷夫人挡天兵时一样。他举起玲珑塔残片,却迟迟没有落下。
“爹。”哪吒的声音轻了些,“你杀了我吧。但你要知道,我不是背叛天庭,我是背叛……”他顿了顿,“背叛你心里那个只认规矩的李靖。”
李靖的手颤抖着。他望着哪吒身后的海浪,望着远处的陈塘关,望着妻子怀里的孩子,突然松开了手。玲珑塔残片“当啷”落地,符咒散了一地,像被风吹散的星子。
“走吧。”他说,“走得远远的,别让我再看见你。”
哪吒愣住了。他望着父亲眼里的疲惫,望着他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三百年前,那个抱着他在院子里数星星的父亲,那个在他被师傅责骂时偷偷塞糖的父亲,那个在他剔骨还父时哭到晕过去的父亲。
“爹……”他的声音哽住了。
“快走!”李靖转身往海边跑,海风吹起他的衣摆,露出腰间的“忠勇”玉佩,“别让天兵追上!”
哪吒望着父亲的背影,突然笑了。他捡起地上的火尖枪,混天绫缠在腰间,乾坤圈套在脚腕。他转身冲向海浪,火尖枪在月光下泛着红光,像团烧不尽的火。
“娘!”他大喊一声,“等我!”
殷夫人望着他的背影,把桂花糕揣进怀里。她知道,今日一别,或许再难相见。但她更知道,她的儿子,终于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不是天庭的三太子,不是李靖的儿子,是……
反天的英雄。
海浪卷着月光涌上来,打湿了沙滩上的玲珑塔碎片。那碎片上沾着血,却依然闪着光,像颗未落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