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被马蹄踏碎时,楚昭明正跪在崖边。
他左腕的寿纹淡成薄纱,新肉泛着婴儿般的粉,可指尖却比寒冬的冰棱更凉——十三州方向传来的马蹄声里,裹着千副甲胄相撞的脆响,像极了当年他被影傀军围在破庙时,刀枪刮过砖墙的动静。
“昭明哥哥!”
远处突然炸开一声喊。
楚昭明猛地抬头,就见灰河村的土墙上,青禾正踮着脚冲他挥手。
她怀里抱着个陶瓮,陶瓮口溢出细碎的金光——那是她用三个月时间,带着村民在田埂里种出的愿晶。
晨光里,她发间的稻草穗子一颠一颠:“来帮我摆阵!《星球大战》里莱娅说希望不是策略,是选择——今天我们选的,就是不跪!”
话音未落,第一波箭雨已破空而来。
楚昭明的瞳孔骤缩——那些箭簇不是寻常铁铸,箭头淬着幽蓝的灭心毒,箭杆缠着绞碎魂魄的咒纹。
他刚要冲下崖,却见青禾反手将陶瓮扣在地上。
三十七颗愿晶“叮”地弹起,在半空连成六角星芒,淡金色的光膜如蜂巢般蔓延,将整个村子罩了个严实。
“青禾!”他喊,“这盾能撑多久?”
“不知道!”青禾的声音被光膜闷住,她跪坐在阵眼处,额头抵着最大的那颗愿晶,“但至少能撑到虚烬来!”
话音刚落,村东头传来震天的喊杀。
楚昭明转头,正看见三队玄色影傀军从侧翼杀来。
为首那人卸了面甲,露出张带着刀疤的脸——是虚烬。
他掌心的光纹连成密网,每道纹路都泛着熔金般的热:“《V字仇杀队》说思想不怕子弹——可今天,我们连身体都献给这思想!”
影傀军的重炮轰在光盾上。
青禾的指尖渗出血,光膜泛起蛛网似的裂痕。
虚烬突然抽出腰间短刀,反手划开自己的小臂。
鲜血滴落的瞬间,地面腾起三十七团光焰——正是前日他在乱葬岗埋下的光种。
“我曾是抹去情感的判官,”他咬着牙将刀尖更深地压进肉里,血珠顺着刀背往下淌,“可今天,我要用这双手,种下第一颗心火!”
楚昭明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看见三百步外,原本面无表情的影傀士兵们,胸口次第亮起微光——那是被虚烬的血唤醒的、属于凡人的心跳。
蜂巢光盾突然暴涨三尺,将重炮的气浪反弹回去,炸得最前排的军马人立而起。
“你……不怕死?”楚昭明冲过去,抓住虚烬正在流血的手腕。
虚烬仰头笑,血沫溅在他沾着泥的衣襟上:“《搏击俱乐部》说失去一切才无所畏惧——可我找到了想守护的,所以不怕。”他的目光扫过村口,那里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正举着木剑蹦跳,“比如小栓子的野枣,比如青禾的热炕头,比如……”他突然顿住,“比如有人终于肯信我,不是只能当判官。”
战场突然静了一瞬。
灰烬儿的身影从硝烟里钻出来。
这只墨鸾的残影幼体,此刻正抱着个濒死的清肃军士兵。
士兵的铠甲被砍得稀烂,喉间的血泡“噗”地破了,眼尾的光渐渐暗下去。
所有人都以为她要吞噬他的魂魄——毕竟影兽吞噬生魂是本能——可她却将小小的手掌按在士兵心口。
“疼吗?”她歪着头问,声音像片落在雪地上的羽毛。
士兵的眼睛突然睁大。
他颤抖着抬起手,想去碰灰烬儿的脸,却在中途垂落:“我……梦见了母亲。她在煮桂花酒酿,说……说我该回家了。”
灰烬儿松开手,转身看向虚烬。
她的影子在晨光里有些发虚,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替她……不够。要救。”
虚烬的呼吸陡然一滞。
他想起三日前,在乱葬岗埋光种时,灰烬儿曾缩在他脚边,用细若蚊蝇的声音说“替她”——那时他以为“她”是某个早夭的姑娘,是灰烬儿残魂里拼不全的碎片。
此刻他望着幼影发亮的眼睛,突然明白:或许“她”从未具体,只是所有被碾碎的、该被记住的、不该死的。
“你……记得她?”他哑声问。
灰烬儿摇头,发梢的光粒簌簌落在地上:“我不记得。但我‘感觉’到——她不该死。”
远处传来光婆的叹息。
老人的身影已经淡得像片云,可声音依旧清亮:“残片开始缝合了。”
就在这时,蜂巢光盾发出刺耳的嗡鸣。
楚昭明抬头,看见光膜最顶端裂开道细缝。
那裂缝不是来自重炮,而是某种更古老、更强大的力量——像有把看不见的剑,正从云端往下刺。
“影傀侯。”他低低念出这个名字。
虚烬猛地抬头,血还在顺着胳膊往下滴:“你要去?”
“必须去。”楚昭明解下腰间的影契刀,刀身映出他发红的眼,“他斩断的不只是光脉,是……”他顿了顿,看向正在给士兵包扎的青禾,看向攥着虚烬衣角的灰烬儿,“是他们刚学会的、活着的滋味。”
虚烬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他的手因为失血而冰凉,却握得极紧:“带着我的光种。”他将染血的掌心按在楚昭明心口,“还有小栓子的,青禾的,那个士兵的——我们都在。”
楚昭明笑了。
他感觉心口有团火在烧,那不是痛,是热,是暖,是三十七颗心跳叠在一起的温度。
他抽出影契刀,转身走向光盾的裂缝。
云端传来金铁交鸣般的冷笑。
影傀侯的剑刺破云层时,带起的罡风先掀翻了村口的草垛。
青禾跪坐在阵眼处,额头的汗混着血珠砸在愿晶上——她最先察觉不对,光脉里流动的温暖突然凝结成冰,三十七颗愿晶同时震颤,像被掐住喉咙的鸟。“光脉断了!”她尖叫着抬头,正看见云端那道玄色身影。
影傀侯的剑泛着幽蓝,剑尖垂落的瞬间,空气里炸开铁锈味的腥甜。
楚昭明的瞳孔在剑影里缩成针尖。
他听见虚烬在身后喊“小心”,听见灰烬儿发出细弱的呜咽,听见小栓子举着木剑喊“昭明哥哥”——这些声音像被揉进了蜜里,又暖又沉。
他没躲。
左腕的寿纹早被痛光共鸣焐成了暖玉色,此刻却突然泛起刺痒,那是秦般若留在他精神里的锚点在发烫。“原来你也知道,”他低笑出声,声音被风声撕碎,“有些痛,必须自己受着。”
剑刃刺穿胸口的刹那,他以为会疼。
可蔓延开的不是灼烧,是涨潮般的热——从心脏开始,顺着血管往四肢窜,连指尖都在发烫。
影傀侯的剑脊刻着灭魂咒文,可那些黑纹触到他血液的瞬间,竟滋滋冒起青烟。
楚昭明仰头,血从嘴角溢出,在晨光里拉出红丝,“可今天,我若死,也要让这痛,变成光!”
千道金光从伤口喷涌而出。
最先回应的是青禾怀里的愿晶,三十七颗同时炸裂成金粉,顺着血光往上窜;接着是虚烬掌心的光种,本已凝固的血珠突然沸腾,在地面烧出三十七朵光焰;小栓子举着的木剑冒起热气,剑身上浮起他母亲缝的红布穗子;那个濒死士兵的手指动了动,喉间的血泡里竟渗出微光——是他母亲煮的桂花酒酿香,混着灶膛里的烟火气,裹着光往楚昭明方向涌。
影傀侯的玄甲震得嗡嗡作响。
他后退半步,剑上的咒文彻底崩裂成碎片。“这痛......为何能点燃人心?”他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裂痕,像块被敲碎的玉。
“因为你不懂——”夜枭使的声音从断墙后传来。
他原本隐在阴影里,此刻却站到了光里,面甲上还沾着影傀军的血,“痛到极致,便是爱。”
光婆的身影已经淡得能看见她身后的土墙。
她抬起枯枝般的手,指向楚昭明头顶的天穹:“我看得见的最后一件事,是火连成海。”第三十九道金色裂痕正在裂开,不是剑劈的,是无数光点在撞——那些光点裹着稻花香、热炕头的暖、野枣的甜,是青禾的陶瓮、虚烬的血、灰烬儿的影子,是所有被碾碎过却不肯死的“该被记住”。
楚昭明仰起脸。
有光点落进他眼睛里,烫得他流泪。“原来......”他喃喃,血沫混着笑声,“我不是火种,也不是灯塔——我只是,第一个愿意点燃自己的人。”
影傀侯的剑“当啷”坠地。
他望着自己掌心的咒文被金光啃噬,突然转身跃入云层,像片被风卷走的枯叶。
战场静了。
青禾的光盾“噗”地散成星子,她瘫坐在地,却笑着把小栓子搂进怀里。
士兵的眼睛彻底闭上了,可嘴角还挂着笑——他终于回到母亲的灶膛前了。
虚烬跪在楚昭明身边。
他扯下衣角去按伤口,却被金光烫得缩回手。“傻吗?”他骂,声音发颤,“你要是死了,谁教我种光种?”
“死不了。”楚昭明抓住他的手腕,把那团还在发烫的光塞进他掌心,“痛光共鸣......现在是我们的了。”
光婆的声音从头顶飘落:“火连成海了。”她的身影散成金粉,最后一粒停在灰烬儿发梢,“替我看......”话没说完,就被风卷走了。
灰烬儿突然拽虚烬的衣角。
她仰起脸,眼睛里盛着整片光海:“要传。”
虚烬望着远处冒烟的焦土,又低头看掌心里的光。
他慢慢站起来,抱着灰烬儿走向村后的土坡。
那里有块没被战火波及的地,他蹲下身,把最后一枚愿晶埋进土里。“光婆说,‘归途在掌心’——”他轻声说,“那我们就把这光,传到没有光的地方。”
“下一步去哪?”夜枭使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
他的影傀军披风已经扔掉,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
虚烬抬头。
天际的裂痕还没合上,像道金色的伤口。
有什么东西从裂缝里漏了出来——不是灵气,不是神谕,是道意识波动,熟悉得让他想起秦般若的娲语,却又更古老,像沉在井底的月光。“初代娲语者?”他喃喃。
楚昭明也听见了。
他捂着胸口站起来,血还在渗,可眼神亮得像星子。
他望着那道裂痕,声音轻得像叹息,“可今天,我们的眼泪,终于有了名字。”
天际裂痕突然震了震。
某种古老的、带着茧壳般温度的共鸣,顺着金光钻进了每个人的心脏。
虚烬怀里的灰烬儿抬起手,指尖亮起与裂痕同色的光。
楚昭明握紧了影契刀。
刀身上,原本暗淡的纹络正在泛起金芒——那是秦般若的娲语,也是初代的残响,在说:“七印归心......已启。”
风卷着光粒掠过土坡。
虚烬埋下的愿晶开始发芽,嫩黄的芽尖上,凝着颗金闪闪的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