靴底踏过沾染血污的碎裂门板,威尔走入了通往内廷寝宫的廊道。
与外间王座厅的喧嚣和血腥相比,这里显得异常寂静,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声、甲胄摩擦的轻微声响,以及自己心脏擂鼓般的跳动在耳中轰鸣,廊壁上的火把光线摇曳,将他染血的身影投在石墙上拉长扭曲,如同刚刚挣脱地狱的魔神。
他肩部的伤口随着每一步迈出都传来尖锐的刺痛,失血和连日奔波的疲惫如同潮水般不断冲击着他的意志,但他浑然未觉,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思绪,都聚焦在廊道尽头那扇紧闭的、雕刻着蓟花与狮纹的橡木门上。
门的两侧,倒着几名身着挪威样式锁甲的护卫尸体,他们是玛格丽特最后的屏障,显然在叛军攻入内廷时进行了英勇但徒劳的抵抗,威尔的目光扫过这些忠诚的牺牲者,心中掠过一丝敬意与更深的沉痛,脚步却未停。
他伸出手,染血的手指触碰到冰凉的门板,动作竟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颤,没有犹豫,他用力一推。
门,无声地向内开启,寝宫内的景象映入眼帘。
华丽的织锦帷幕被粗暴地扯落一半,精美的瓷器碎片散落在地,一支银质烛台倒在梳妆台旁,凝固的蜡泪如同无声的控诉,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属于少女闺房的馨香,但这香气此刻却被一股无形的恐惧和绝望所浸透,脆弱得如同蛛网。
然后,他看到了她。
玛格丽特就站在房间中央,背对着他,面向着那扇可以俯瞰下方混乱庭院的窗户。
她依旧穿着那身初见时的、象征王室的深蓝色天鹅绒长裙,只是裙摆沾染了灰尘,金色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在肩头,失去了往日被侍女精心打理的光泽,她的身形单薄得厉害,站在那里像是一株在狂风中随时会折断的细弱芦苇。
看着玛格丽特的背影,威尔感到一阵揪心的痛,不管她是不是女王,她都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女,本该享受无忧无虑的青春,如今却要承受这样的磨难。
似乎是听到了开门声,她的肩膀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却没有立刻回头。她的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枚他赠送的蓟花银质胸针,被她死死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她与这个世界最后的连接。
“陛下……”威尔开口,声音因干渴、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而异常沙哑。
这一声轻唤,如同打破了某种魔咒。
玛格丽特猛地转过身。
刹那间,威尔呼吸一滞。
她脸上毫无血色,苍白得像冬日的初雪,眼眶通红,显然刚刚哭过,或许一直在哭。那双向来清澈明亮的碧蓝眼眸,此刻盈满了未干的泪水,如同暴风雨后饱含水汽的湖泊,里面交织着极致的恐惧、不敢相信的希冀,以及一种几乎要将她自身燃尽的脆弱。
“威……尔?”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颤抖,仿佛害怕这只是一个幻影。
“是我,陛下。”威尔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尽量放得轻柔,“我来了。”
她看着他,目光像是穿透了血污、甲胄和满身的杀气,直直望进他灵魂深处,泪水无声地滑落,一滴,两滴,在她苍白的脸颊上留下湿痕。
“他们……他们杀了艾立克爵士……还有好多人……”她哽咽着,声音断断续续,“巴肯伯爵说……说如果我不签字……就……”
“都结束了,陛下。”威尔打断她,语气坚定,“科明和巴肯都已经被拿下,叛乱平息了。”
然后,没有任何预兆,蓄满眼眶的泪水终于决堤,顺着她苍白的面颊无声地滑落。她没有发出任何抽泣声,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他,任由泪水流淌,仿佛所有的委屈、恐惧、孤独和绝望,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迈开脚步,向她走去,沉重的靴子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声响,他每靠近一步,玛格丽特的身体就微微颤抖一下,但她没有后退,目光依旧牢牢锁在他身上。
“你真的……真的来了……”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我以为……我以为再也……”
终于,他站到了她的面前,近得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清香,能看清她长而湿润的睫毛上悬挂的泪珠,能感受到她身体因压抑哭泣而带来的细微战栗,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气息,与她周遭残存的馨香形成了突兀而刺眼的对比。
他看着她满是泪痕的脸,看着她通红的眼眶,看着她紧攥着胸针、微微发抖的手,心中那因杀戮和愤怒而冰封坚硬的部分,瞬间土崩瓦解,化作一片无法言说的酸楚与怜惜。他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保证的话,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缓缓地抬起未持剑的左手,动作僵硬笨拙。他的手沾满了血污和灰尘,指尖因为长时间紧握剑柄而微微颤抖,他试图拂去她脸颊上的泪痕,却又在半空中顿住。
然而,玛格丽特却在这一刻,做出了一个让威尔,也让悄然跟进、守在门边的阿德里安和艾丝特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猛地向前一步,不是扑入,而是几乎撞进了他的怀里!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仿佛用尽了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
威尔只觉得一个冰冷而颤抖的、带着淡淡馨香和泪水的柔软身躯,紧紧贴在了自己染血冰冷的胸甲上,她纤细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腰,脸深深埋入他颈窝与肩甲之间未被鲜血浸透的少许布料中。
下一秒,压抑已久的、破碎的呜咽声,终于无法抑制地从她喉间逸出。
起初是低低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啜泣,随即迅速放大,变成了无法控制的、宣泄般的号啕大哭。
她的身体在他怀中剧烈地颤抖着,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他颈侧的布料,那温度几乎要灼伤他的皮肤。
这不是少女感动的哭泣,这是劫后余生、恐惧释放、委屈倾泻的痛哭,是她在失去所有护卫、被叛徒软禁、生死一线间强撑起的坚强外壳彻底碎裂后,最真实、最脆弱的流露。
威尔僵硬地站在原地,左臂还保持着半抬的姿势,右手中的长剑依旧紧握,玛格丽特的哭声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来回切割,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娇躯的每一分颤抖,感受到那滚烫泪水带来的灼痛,感受到她紧抱着他的手臂那近乎痉挛的力度。
“没事了……没事了……”威尔笨拙地拍着她的背,声音低沉,“我在这里,没人能再伤害你。”
他感受到怀中娇躯的每一分颤抖,感受到那滚烫泪水带来的灼痛,他他终于放下了那柄一路厮杀、染血无数的长剑,任由它“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小心地,用那只沾满血污的左手,轻轻回抱住了她单薄而颤抖的背脊,动作带着一种与他之前杀伐决断截然不同的、近乎笨拙的温柔。
他没有说话,只是这样静静地抱着她,任由她在自己怀中宣泄着所有的恐惧与委屈,他沉稳的心跳,成了混乱世界中唯一清晰的节奏。
“他们都……都背叛了我……”她在他怀中哭诉,声音断断续续,“只有你……只有你来了……”
“我承诺过会保护你。”威尔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重量,“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玛格丽特哭得更凶了,仿佛要把这些天所有的恐惧和委屈都哭出来,她紧紧抓着他背后的铠甲,指节发白。
守在门边的阿德里安对艾丝特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悄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那扇破损的房门。
寝宫内,只剩下少女压抑不住的痛哭声,和威尔低沉安抚的声音。
“别怕,都过去了……”
“我会处理好一切……”
“你安全了,陛下……”
良久,玛格丽特的哭声渐渐平息,变成轻微的抽噎,她依旧紧紧抱着他,仿佛这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对不起……”她小声说,声音因为哭泣而沙哑,“我把你的铠甲弄湿了……”
威尔低头看着她哭红的眼睛,轻轻摇头:“一件铠甲而已,不值一提。”
他小心地帮她理了理凌乱的发丝,动作生疏却温柔。
“你需要休息,陛下。”他说,“这里交给我。”
玛格丽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终于露出了这些天来的第一个微笑,虽然很轻,很脆弱。
“谢谢你,威尔。”她轻声说,“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在弥漫着硝烟与血腥气的废墟之中,在象征着权力与阴谋的城堡核心,征伐归来的守护者与他誓死扞卫的少女女王,紧紧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