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西北的夜晚,没有光污染,星空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浪寒初坐在小院火塘边,就着跳动的火光,正在一块接近完成的“纸羊皮”上进行最后的刺绣。这是她自己的作品——在和玛奶奶的指导下,从捶打树皮开始,到染色、晾晒、定形,全程参与制作的一张“纸”。她选择了最细腻的茜草红和板蓝靛,在上面绣着简化的、连绵的山峦轮廓与星辰图案。
骨针穿过柔韧的“纸”面,发出细微的“嗤嗤”声。她的动作远不如和玛奶奶那般行云流水,时常需要停下来,借着火光仔细分辨下一针的落点。手指上的红肿未消,还被骨针扎破了几处,但她毫不在意。这种缓慢的、一针一线将心意“织”入材料的过程,让她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与作品血脉相连的亲密感。
和玛奶奶坐在对面,就着火光搓着麻线,偶尔抬眼看看她的进度,并不出言指导,只在浪寒初明显走偏时,用鼻音轻轻“嗯”一声,或者用粗糙的手指在某个位置虚点一下。
寂静的山谷里,只有火塘木柴轻微的噼啪声、远处隐约的溪流声,以及两人手中细碎的劳作声。这种沉默的陪伴,比任何语言教学都更有力量。浪寒初感到自己烦躁的心绪,在这规律的劳作和绝对的宁静中,被一点点抚平、压实。那些关于艺术意义的宏大追问,关于个人身世的隐秘焦虑,似乎都融化在了这专注的指尖,变成了丝线,融入了这片承载着古老时间的“纸”中。
“明天,我要下山了。”浪寒初停下针,轻声说。
和玛奶奶搓麻线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了看她,又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计。“嗯。”老人应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东西,做好了?”
“快了,还差最后几针。”浪寒初抚摸着绣面上初具雏形的星河,“我想把它做完再走。”
“做完,就带走。”和玛奶奶语气平淡,“山里的东西,搁山里,久了也就朽了。带出去,给外面的人看看,山还活着,手艺还没断气。”
浪寒初心头一震。老人没有挽留,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舍,只是陈述着一个简单的事实——传承的意义在于流动,在于被看见。她这些天的参与,本身就已经是这流动的一部分。
“奶奶,我以后……还能再来吗?”浪寒初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依恋。
和玛奶奶抬起头,昏黄的火光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跳跃。“门开着,路认得,想来,就来。”她说完,将手里搓好的麻线卷成一团,放进身边的竹篮里,起身,蹒跚着走回屋内休息去了。
浪寒初独自坐在火塘边,看着老人消失在门内的佝偻背影,又抬头望向满天璀璨得不像话的星河,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动与力量。这趟旅程,她收获的远比几幅素描、一些影像资料要多得多。她找到了一种更沉稳、更扎根的创作心态,也触摸到了传承最本真的脉搏。
她拿出手机,信号格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她点开相机,对着星空,对着跳动的火苗,对着膝上未完成的绣品,拍了几张模糊却意境十足的照片,然后艰难地编辑了一条信息,发给苏鹏:
“山里的最后一夜,星空像碎钻铺满了河。作品快完成了,心很静。想念你和念初,但知道你们都在,就很安心。明天返程。”
按下发送,信号圈转了很久,最终显示发送失败。她也不急,将手机收回口袋,重新拿起骨针,就着星光与残火,绣完了最后几针。
当最后一根丝线被打结、剪断时,东方天际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她将那块绣着山川星辰的“纸羊皮”轻轻举起来,对着渐亮的天光。薄薄的“纸”透出微光,上面的绣线闪烁着柔和的色泽,仿佛将这片山谷的夜晚,永恒地凝固在了方寸之间。
她成功了。不仅仅是一件作品的成功,更是一次内心的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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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城,拂晓时分。
苏鹏在书房里,刚刚结束一个跨洋视频会议,与欧洲的法律团队敲定了应对潜在国际舆论风险的几套预案。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端起早已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让他精神微微一振。
电脑屏幕一角,加密通讯软件弹出周芳的留言:“吴振邦同意见面,时间地点他定,今晚十点,城南‘静庐’茶苑,只准你一人前往。”
“静庐”是城郊一个颇有名气的私密茶室,会员制,环境清幽,安保严格,很多不便在公开场合谈的事情,都会选择在那里进行。吴振邦选这个地方,既是显示他的谨慎,也是一种无形的威慑——那是他的主场。
苏鹏回复:“知道了。安排好人手在外围,没有我的信号,不要妄动。”
他关上电脑,走到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前。天色将明未明,城市笼罩在一层淡青色的薄雾中,江面上有早行的船只亮着灯,像沉睡巨兽缓缓睁开的眼睛。连续的高强度工作和精神紧绷,让他感到一种深切的疲惫。但这种疲惫,在想到滇西北那个在星空下刺绣的身影,和儿童房里酣睡的儿子时,又转化成了源源不绝的、必须坚持下去的动力。
上午,他准时去公司,处理日常事务,听取王晓慧关于新一轮供应链优化的汇报,审阅赵阳提交的华南区“灯塔店”业绩分析。他表现得与往常无异,冷静、果断,只在无人注意的间隙,眼神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沉。
下午,他提前回家,陪苏念初玩了很久的积木,耐心地回答儿子无数个“为什么”,甚至难得地下厨,照着菜谱做了一道儿子最近很喜欢的菠萝咕咾肉,虽然糖醋汁熬得有点过火,但小家伙吃得很开心,竖着油乎乎的大拇指说“爸爸棒!”
浪寒初那条关于星空和返程的信息,在中午信号稍好时终于接收成功。苏鹏反复看了几遍那张模糊却意境深远的星空照片,看着她写下的“心很静”,紧绷的心弦也仿佛被轻轻拨动了一下,松弛了些许。他回复:“一路平安,我和念初等你回家。给你准备了惊喜。”后面附了一张儿子对着他那盘卖相不佳的咕咾肉咧嘴大笑的照片。
傍晚,他将念初交给过来帮忙的岳母,仔细交代了晚上的安排,然后换了身深色的休闲装,没有开车,而是让赵阳开了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送他前往城南。
车上,赵阳忍不住开口:“鹏哥,那老狐狸选这种地方,肯定有诈。要不我还是跟你进去吧,就说我是司机兼保镖……”
“不用。”苏鹏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语气平静,“他既然敢约,就不会在明面上动手。而且,有些话,人越少,越好说透。”
他需要亲自会会这个钱伟留下的、最危险的影子。看看这根毒刺,到底扎得有多深,也想看看,有没有可能,将它彻底拔除,或者……为我所用。
“静庐”隐在一片竹林之后,白墙黑瓦,灯火幽微。苏鹏在门口报了吴振邦的名字,一位穿着旗袍、举止典雅的侍女便引着他,穿过曲径通幽的回廊,来到最深处一个名为“听松”的独立院落。
推开厚重的木门,室内茶香袅袅。一个穿着中式褂衫、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斯文儒雅的中年男人,正坐在茶海前,慢条斯理地冲泡着茶水。听到门响,他抬起头,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带着商人式精明的微笑。
“苏总,久仰。冒昧相邀,还请见谅。”吴振邦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声音温和,眼神却锐利如鹰,瞬间将苏鹏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苏鹏颔首,在他对面坐下,目光平静地迎上对方的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