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猫猫妹那软糯的叫声中醒了。
那声音,起初听起来还像往常一样,带着一丝撒娇的黏腻。但当我从更深的梦境中挣扎出来时,才发觉那叫声里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焦躁。眼皮沉重,我还没来得及睁开,一个冰凉、湿漉漉的东西就贴上了我的脸颊。是妹的鼻头。
但它今天不一样。那凉意不像往日那般清爽,反而像一块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东西,带着一股寒气。
它不再是用鼻头轻柔地触碰,而是在我的皮肤上用力地嗅着,仿佛在探寻什么,又像是在确认什么。是否,我还活着!
我心中一悸,猛地睁开眼,将它紧紧搂在怀里。它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是撒娇时的那种,而是一种源自本能的对未知危险战栗。
我抱着它,赖在床上,却再也感受不到丝毫暖意。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和怀里猫猫妹那“咚咚…”的心跳声,我必须起来,我对自己说,再躺下去,我会被这死寂吞噬。
简单的洗漱后,我打着哈欠,地给猫猫妹倒上猫粮。它只是凑过去闻了闻,便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的嘶吼,用那双在昏暗中闪着幽光的瞳孔盯着阳台的方向。稍后,它恢复平静吃起了猫粮。
我站到阳台,隔着那层冰冷的玻璃窗,看着雨幕中的小区。
这场雨下的,有多久没见到太阳了?
记忆中的阳光已经模糊成一片刺眼的光斑,温暖成了一个遥远的传说。雨,从撤离命令下达的那天起,就没停过。
它不是在“下”,而是在“倾泻”,像一张无边无际的、灰色的裹尸布,将整个世界严严实实地盖住。雨水冲刷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带走了所有生机,只留下被泡得发胀的落叶和翻倒的垃圾桶。小区里的路灯在雨雾中晕开一圈圈昏黄的光,像一只只巨大的、毫无生气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这片死寂。
雨水打在玻璃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那声音规律得如同某种倒计时。我忽然发现,雨水里似乎夹杂着一些极其微小的、黑色的颗粒,它们随着水流蜿蜒而下,在窗玻璃上留下一道道诡异、黏稠的痕迹。但是,待我细看时又什么都没有。
虽然大多数人都走了,但是应该还是有像我一样少数部分人留下来。
因为,我通过望远镜发现小区马路,对面小区楼栋零星亮着的几扇窗户,就像黑暗中几颗不肯熄灭的、绝望的星辰。
我留下来,不是因为勇敢,也不是因为眷恋。而是,即没有私家车,存款也不多,家里猫多,姐姐生病,又对车过敏晕车。这些人是因为什么原因呢!
而且,我有种感觉,好像冥冥中是因为我听到了。在雨声最大、夜最深的时候,一种从大地深处传来的、低沉的脉动。让我留下来!那声音,和猫猫妹焦躁的叫声,和这雨似乎都存在着某种联系。
其实,自从当年的疫情后,就感觉,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猫猫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阳台,跳上我给它的,吸附在玻璃上的吊床上。正在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充满人性化恐惧的眼神,死死地盯着阳台的玻璃窗后的世界,仿佛在那片雨幕的后面,有什么东西,正隔着雨,隔着玻璃,也在静静地注视着我们。
简单的吃过早饭,将冰箱冷藏室的中药包热好,上楼给姐,看着她喝了药,躺下,我才下楼。
窗外的天色,依旧是那种令人窒息的、铁灰色的铅云,沉沉地压在城市的天际线上,仿佛随时都会垮塌下来。
雨丝细密如织,没有一丝风,它们就那样垂直地、固执地冲刷着玻璃,汇成一道道浑浊的水流,将外面的世界扭曲成一片模糊的印象派画作。
早饭是小米粥和以前超市买的冰冻葱花饼,食物每一口都安抚了对生存的焦虑。那袋中药是姐姐的专属,我端着药袋走上楼,脚步在空旷的楼道里激起沉闷的回响,每一步都像是在敲打着一面巨大的鼓,而雨声,则是那鼓声永不停歇的伴奏。姐姐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我小心地扶起她,将那包温热的、深褐色的液体喂给她。她默默地喝着,眼神平静,直到她躺下。我离开房间,长长地舒一口气,那口气里,全是被这潮湿阴冷天气浸透了的疲惫和绝望。
穿上户外分体雨衣,我出门。雨衣是厚重的橡胶材质,穿上它就像被裹进了一层湿热的茧,隔绝了外界的湿冷,也隔绝了最后一丝与人间的联系。我没有乘坐电梯,那个悬在空中的铁盒子早就成了未知的陷阱,万一停电,或者里面躲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从消防通道来到大厅,开始例行检查。
每楼层的消防通道门,都被找来粗铁链子缠住,一把大锁住。钥匙自己拿着!
这是最后的防线。我逐层向上,用从五金店搜刮来的粗铁链,将每一层的消防通道门都紧紧缠住,然后用那把沉甸甸的大锁锁死。铁链与门框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在这死寂的环境里,这声音几乎要被外面单调的雨声所吞没。雨声无处不在,它从高楼的缝隙间灌入,在楼梯间里回荡,形成一种低沉的、持续的嗡鸣,仿佛是这座垂死城市的心跳。我必须这么做。即便电梯停运,即便一楼被堵死,但只要消防通道畅通,任何有足够耐心和力气的人,都能从楼顶或地下车库一路爬上来。他们或许会趁着雨幕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摸上来。我不能给他们这个机会。
不是,我要把人想的多坏,而是非常时期,做非常的事!人心隔肚皮,看人看行为。我要让他们知道,想闯进我的地盘,就必须付出血的代价。
当我锁上最高一层的门时,我站在楼梯间,听着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外面永无止境的雨声。雨点敲打着水泥墙壁,溅起细小的水花,空气中的湿度几乎饱和,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着冰冷的雾气。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那把钥匙,它的棱角硌着我的掌心,带来一丝冰凉而坚硬的实感。这串钥匙,是我和姐姐生命的全部保障,也是我人性天平上,那块不断加码的砝码。它锁住了别人的生路,也锁住了我自己的良心。
我不再是一个人,我是一个守卫者,一个偏执的囚徒,一个为了守护唯一的亲人,而心甘情愿将自己变成一头野兽的人。
外面的世界已经被这场无休无止的雨浸泡得发疯、腐烂,而我,必须用这种近乎疯狂的方式,守住我们这方寸之间的、最后的、干燥的安宁。雨还在下,仿佛永远不会停歇,它冲刷着街道,也冲刷着人性,而我,就是这废墟之中,一块顽固的、拒绝被冲走的礁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