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个被麻雀“军事会议”惊醒的清晨之后!
日子仿佛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又或者,是暴风雨来临前那令人窒息的假性平静。
几天过去了,再没有发生任何肉眼可见的、足以颠覆常识的怪事。世界似乎又缩回了它那熟悉的、被雨水浸泡的轮廓里。
接下来的两三天,雨势确实小了,变得断断续续,像一场没完没了的、有气无力的抽泣。生活被切割成一个个机械的、重复的模块:清晨,在窗外依旧单调的雨声中醒来,第一件事是给姐姐热好那瓶气味苦涩的药液,再煮上简单的粥食。喂饱“妹”和细狗,看着它们满足地舔舐碗底,是这灰暗日子里难得的亮色。
然后,端着药和饭走上楼,看着姐姐因药物作用而略显苍白的脸,沉默地喝下药,吃掉大半碗粥。她的眼神总是有些飘忽,望向窗外,不知在看雨,还是在看雨幕之外更远的地方。下楼,收拾残局,擦拭家具上永远也擦不干的湿气,拖去地上泥泞的脚印——日复一日,像在打扫一个巨大而空洞的坟墓。
穿上那身早已磨得有些发硬的户外装备,扣紧每一处卡扣,细狗会立刻兴奋地围着我打转,尾巴摇成了一团模糊的影子。
带着它出门,像带着一个移动的、会呼吸的警报器。我们像两个沉默的哨兵,从顶楼开始,一层层向下,检查每一扇门是否锁死,每一扇窗是否完好,每一个角落是否潜藏着不速之客。说实话,以前独自执行这项任务时,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恐惧如影随形。
但现在,细狗温热的身体紧紧贴着我的小腿,它竖起的耳朵像雷达一样捕捉着楼道里最细微的声响——风穿过缝隙的呜咽,远处雨滴敲打金属的回响,甚至是我自己压抑的呼吸。
它偶尔会停下,鼻翼翕动,在空气中探寻着什么,然后抬头看我一眼,眼神里是纯粹的信任和守护。这份无声的陪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大部分冰冷的恐惧隔绝在外,让我在这空旷的楼宇间,找到了一丝笨拙而珍贵的安全感。
巡逻结束,目的地是楼顶的暖房。
推开那扇厚重的塑料门,一股混合着泥土、水汽和植物汁液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带着一种与世隔绝的、虚假的生机。
暖房里,人工光源发出恒定的、略带嗡鸣的白光,无情地驱散着自然界的阴霾。我蹲下身,侍弄着那些在人造阳光下努力生长的蔬菜。生菜的叶片层层叠叠,绿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小番茄的藤蔓攀附着支架,挂着一串串青涩的果实;辣椒苗则倔强地伸展着枝叶。看着这些嫩生生的、充满原始生命力的绿色,看着它们在可控的环境里,按照我设定的节奏生长,心里确实会涌起一丝微小的、近乎虚幻的慰藉。
等待它们成熟,就能补充稀缺的维生素,总比冒着风雨,穿过空旷危险的街道,去别墅区那片早已荒芜的菜园里碰运气要强得多。至少在这里,在这方寸之地,我还能掌控一些东西——温度、水分、光照……仿佛只要守着这点可怜的“可控”,就能抵御外面那个失控的世界。
然后是回家,午饭,晚饭,在昏黄的灯光下,和“妹”玩逗猫棒,看细狗追逐滚动的球。这日子过得,像一条平静的、没有波澜的河。如果不是姐姐日渐虚弱的身体,如果不是窗外永不停歇的、仿佛要淹没一切的雨声,如果不是这个空荡荡得如同鬼域的小区,如果不是水电供应这最后的文明纽带……我几乎要说服自己,那些麻雀,那场诡异的“会议”,那声痛楚的鸣叫,都只是我过度紧张、精神濒临崩溃时,编织出的一个荒诞离奇的噩梦。
然而,那“噩梦”的碎片,却像细小的玻璃渣,总在不经意间,刺破这层看似坚韧的平静薄膜,扎进我的神经里。
比如,在暖房里专注地给番茄苗搭架子时,细狗会毫无征兆地停下脚步,猛地扭头,朝着一个固定的方向——永远是西南方,老板娘宠物店所在的大致方位——发出几声低沉的、带着强烈疑惑和不安的呜咽。
它的鼻子用力地抽动着,喉咙里滚动着压抑的咕噜声,仿佛在空气中捕捉到了某种极其细微、却让它本能地感到警惕的气味,一种我完全闻不到的、属于另一个维度的信息素。
我顺着它警惕的目光看过去,透过暖房模糊的塑料壁,只有灰蒙蒙的雨幕,远处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建筑轮廓,以及更远处,那条沉默的、不知深浅的河。我蹲下身,揉着它紧绷的脖颈,试图用最平静的声音安抚它:“没事,细狗,只是风,只是雨声。”但它黑色的眼睛里,那份深植于基因的、对未知威胁的警觉,却像冰冷的石头,久久未能融化,反而随着每一次呜咽,沉淀得更深。
再比如,夜里睡觉时,猫猫“妹”彻底改变了它的习惯。它不再满足于蜷缩在我的枕边,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它几乎每晚都会悄无声息地跳上窗台,小小的身体蹲坐着,像一尊用黑夜雕琢成的、沉默的石雕。它总是选择窗帘缝隙最大的地方,长时间地、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窗外那片深沉的、被雨水扭曲的黑暗。它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令人心头发毛的沉默。
我试着把它抱下来,它会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道挣扎一下,然后用那双在昏暗中发光的瞳孔看我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撒娇或亲昵,只有一种近乎焦灼的、穿透性的专注,仿佛在监视着黑暗中某个正在移动、正在靠近的、无形无质的东西。那眼神看得我心头发寒。最终,我只能无奈地妥协,在窗台上给它铺了一个厚厚的坐垫,然后自己带着沉甸甸的、仿佛被冰水浸透的心情,在它的“监视”下,陷入不安的浅眠。
还有,那些蔬菜。
它们长得太快了,快得透着一股子令人心悸的、违背自然规律的“贪婪”。
生菜的叶片肥厚得近乎透明,边缘卷曲,颜色是一种过于鲜亮、仿佛在灯光下会微微泛着荧光的绿。
小番茄的果实膨大得异常迅速,青涩的表皮下似乎有脉动在鼓胀。我摘下一片生菜叶,犹豫了一下,放进嘴里。味道……似乎没什么不同,甚至比以前更脆甜多汁。但那种生长的态势,那种仿佛在疯狂汲取着人造光源和养料、不顾一切地膨胀的生命力,总让我不受控制地联想到麻雀们那被雨水“泡胀”的、异常圆滚的身体。一种说不出的、源自生命本身的诡异感,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缠绕上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最让我心神不宁、夜不能寐的,是那个“念头”。
它像一颗被强行埋进心田的、带着尖刺的种子,在“随波逐流”的疲惫土壤里,在“麻木求生”的惯性覆盖下,偏偏以一种近乎野蛮的姿态,倔强地、顽强地冒出了头。那个念头,简单又疯狂:去更远的地方看看,比如老板娘的宠物店。
这个念头第一次在脑海中清晰成形时,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仿佛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手。去哪里?做什么?
去看看麻雀们最后飞去的方向?去看看那个据说有异常动物、老板娘的宠物店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这简直是疯了!是自寻死路!那地方离我住的小区不近,中间要穿过好几条空旷得如同被世界遗忘的街道,还要经过那座横跨在沉默河流上的、不知是否还稳固的桥。谁知道路上会遇到什么?是游荡的、变得诡异的动物?河里……河里又会看到什么?就算我侥幸到了宠物店,我一个小老百姓,带着一只狗,能做什么?调查?对抗?这念头本身,就是对自己、对姐姐、对这两个依赖着我的小生命最大的不负责任!
我拼命地、歇斯底里地告诉自己:别傻了!安稳日子不好吗?姐姐需要我按时热药、喂饭,她的生命像风中残烛,经不起任何波折。“妹”和细狗需要我提供食物和庇护。暖房里的蔬菜再诡异,也是能吃的食物,是活下去的希望。守着这一方小小的、我还能勉强掌控的天地,熬下去,等救援,等雨停,等世界恢复正常……这才是唯一的、理智的正道!出去冒险?那不是勇敢,是彻头彻尾的愚蠢!是拿自己和所有在乎之人的性命,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答案”!
可是……那个念头,就像“妹”那双穿透黑暗的、凝固的瞳孔,像细狗嗅到的无形却让它恐惧的气味,像蔬菜那在灯光下泛着不祥荧光的绿色,像麻雀“将军”那冰冷审视的姿态……它顽固地存在着,在我每一次试图用“只是幻觉”来麻痹自己时,在我每一次被动物们越来越明显、越来越频繁的异常反应惊动时,在我每一次站在窗前,凝视着那片无边无际、仿佛要将一切存在的痕迹都抹去的灰蒙雨幕时……它就无声无息地、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诱惑力,再次浮现在脑海深处。
它不再是单纯的恐惧。恐惧是冰冷的,会让人蜷缩。但这个念头,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坐立难安。它指向的不是逃避,而是去**面对**。一个渺小如沙粒的我,要去主动靠近、去窥探一个可能庞大到无法想象、超越所有常识的、非自然的恐怖核心。这比被动地等待未知的黑暗降临,更让人骨髓发寒。
“不行……绝对不行……”我自言自语,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几乎要掐进暖房里那片异常肥厚、汁液饱满的生菜叶里,冰凉的汁液渗出来,沾在指尖,带着一股奇异的、过于浓郁的植物腥气。细狗似乎敏锐地捕捉到了我情绪的剧烈波动,它停止了嗅探,走过来,用温热的头用力地蹭着我的腿,喉咙里发出持续不断的、安慰般的低鸣,试图用它最纯粹的方式安抚我。
我低下头,看着它那双盛满了担忧和忠诚的黑色眼睛,那里面映着我此刻扭曲而焦灼的脸。然后,我缓缓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雨,还在下,不知疲倦地敲打着玻璃,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噼啪”声,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固执地叩问着这扇隔绝内外的屏障。
西南方,老板娘宠物店的方向,依旧被那片灰蒙的、仿佛凝固了的雨幕笼罩着,像一块巨大而沉默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谜团。它就在那里,不远不近,像一个无法忽视的伤口,一个悬在头顶的、随时可能落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那个“胆大妄为”的念头,在恐惧的冰水与好奇的火焰、在麻木的泥沼与焦灼的渴望之间反复撕扯,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像投入火中的干柴,在心底发出“噼啪”的爆裂声,越烧越旺,几乎要燎原。
也许……也许我终究不是一粒只能被动地、无声无息地被洪流裹挟、最终沉入深渊的沙。
也许,在彻底被这席卷一切的、未知的浪潮吞没之前,在被这温水般的麻痹煮死之前……我需要知道,那推动浪潮的、搅动这一切的、让麻雀开会、让动物异变、让世界扭曲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哪怕只是看一眼,哪怕只是……靠近一点点,去触碰那恐怖的边缘,去确认那噩梦的真实。
毒蛇般的念头攀上脊背,寒意冻结血液;心脏却在病态的解脱中狂跳,敲响冒险的第一声战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