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归停在十岁的第一天,身高就再也没变过。
他站在茶铺柜台后,需要踮脚才能拿到最高处的茶叶罐。苏瑶看着,总想伸手帮他,却被云舒拉住。
让他自己来。云舒轻声说,这是他选的路。
话虽如此,可每夜云舒都会守在摇篮边——对,十岁的云归仍睡摇篮,因他的骨骼不再生长,摇篮成了最合身的床。云舒看着他蜷成小小的团,眉心十六道微光在睡梦中流转,像一尾被困在浅滩的银河。
我是不是……做错了?苏瑶在身后,声音低得像自语。
是我做错的。云舒没回头,魂体在夜色里泛着灰白的光,我当初不该以身为饵,不该让你剜印,不该……让他承担。
可你也知道,苏瑶从背后环住他,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什么,若再来一次,你仍会这么选。
云舒沉默。
再来一次,他仍会冲进因果坟场,仍会剜下印记,仍会让云归承接徒之承。因为这就是——明知是错,明知会痛,明知要付出代价,却仍要护。
爹,娘,摇篮里传来云归含糊的声音,你们吵架,我睡不着。
两人同时噤声,对视一眼,却都在彼此眼底看见了同样的东西——愧疚。
云舒走过去,想拍拍儿子的背,手却从云归小小的脊背穿过。十岁的云归睁开眼,看着父亲的手落空,却咯咯笑起来:爹,你又被挡住了。
他坐起身,主动握住父亲的手——孩子的手小,握不住,只能攥住两根手指。可就这么两根手指,云舒却觉得,握住了整个宇宙。
云归仰头看他,我长不大,是不是就不能护你们了?
谁说的?云舒蹲下身,与他平视,你十岁那年,就护了爹的命。
可我现在十岁了,云归眼里有不符合年龄的落寞,却只能煮茶,不能握剑。
他抬起小手,掌心里,十六块碎片凝结的幽冥印若隐若现,却如虚影,无法实质化。这是代价——他以换,便不能再力量。
他只能是,不能是执剑人。
这是所有调和者里,最悲哀的宿命。
被遗忘领域内,月白看着少年云烬,忽然问:你哥当年,是不是也这般大?
云烬正踮脚摘茶叶,闻言歪头:哪个哥?
云舒。
不记得了。少年答得干脆,我只记得,哥哥说喝完我煮的茶,就回家。
他煮好一杯,倒进土里,喂给那枚茧。
茧已薄如蝉翼,隐约能看见玄斛的轮廓。她在里面沉睡了十年,神魂修补得差不多,却因师之赎的业障太重,迟迟无法破茧。
她说,等她醒了,要喝我煮的热茶。云烬喃喃,可茶凉了,她怎么还不醒?
月白看着少年空洞的眼眶,忽然明白——云烬的不记得,不是忘了,是不敢记得。
他怕记起来,自己曾是净蚀教主,曾率军屠界,曾害死无数生灵。
所以他将自己洗成白纸,只保留等哥哥回家的执念。
可执念太深,也成了业障。
宇宙海深处,「怨之锁」在震动。
云舒将旧寂主崩解后的怨念尽数锁入第十五块碎片,本以为它们会安分。可十年过去,怨念在锁内竟开始自我繁衍——它们记起自己是,便怨得更深;记起自己是被遗忘,便更不甘被遗忘。
锁链表面,浮现出一张脸。
是第一任净蚀教主的肉身,被旧寂主注入云烬神魂后,如今成了怨念的母体。它睁开眼,隔着无尽虚空,对云归露出笑:
「小调和者,你长大了。」
「不,你没长大,你停在了十岁。」
「可怨念,会替你长大。」
话落,「怨之锁」崩开一道缝。
一缕怨念化作黑烟,飘向小镇。
它速度不快,却诡异得无法被捕捉——它不是攻击,是概念,是怨念必然会滋生这个概念本身。
云舒感应到时,黑烟已飘进茶铺,落在云归发梢。
云归没察觉,只是打了个喷嚏。
可苏瑶看见了。
她怀里的云归,眉心十六道微光,有一道……黯淡了。
云舒!她嘶喊,它来了!
云舒冲出,魂体燃烧,三色印记化作锁链,缠向黑烟。
可黑烟如泥鳅,滑过锁链,钻入云归的识海。
它找到了「有情之印」唯一的破绽——云归对的渴望。
渴望越重,破绽越大。
云归仰头看他,我好像……要长高了。
他话音落,身形竟开始抽条,从十岁拔高到十一岁,再到十二岁……
可每长高一分,十六道微光便黯淡一道。
苏瑶疯了一样催动轮回印,黑血从口鼻涌出,她不管不顾,只想将那黑烟拽出。
可黑烟已化作胎,在云归神魂内扎根。
「怨之胎」,旧寂主留给他们的最后。
云舒看着儿子痛苦的脸,看着苏瑶崩溃的模样,忽然做出了决定。
他伸手,按在自己眉心,将三色印记……剜出。
云舒,你做什么!苏瑶嘶吼。
我护不住你们一辈子,他笑,眼神温柔得可怕,那就护你们……下一辈子。
他将三色印记,按入云归眉心,替换了那道黯淡的微光。
以父为印,以母为血,以子为承。
此印,名。
此印,护云归……
永世不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