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像被剪刀剪碎的棉线，斜斜地飘进阿林的衣领，冰凉的触感顺着脊椎往下滑，激得他打了个寒颤。这雨来得太急，刚才还只是零星几点，不过几分钟的光景，就织成了一张灰蒙蒙的网，把整个城市都罩在了里面。他下意识地把帆布背包往怀里紧了紧，背包带子已经有些磨损，边缘处的线头被雨水泡得发白，那是去年带囡囡去游乐园时，被旋转木马的栏杆勾破的。背包外侧的网兜里露出半截三阶魔方，蓝白相间的色块被雨水浸得发亮，边角处还留着囡囡换牙期咬出的牙印 —— 那时候小家伙总爱把魔方叼在嘴里，乳牙刚掉，新牙还没长齐，咬东西时总带着股小心翼翼的劲儿，却偏要逞能，说要把魔方 “咬出个花来”。阿林每次看到这牙印，指尖都忍不住发痒，仿佛还能摸到囡囡软乎乎的脸蛋，听到她含着魔方含糊不清的笑声。
阿林往公交站台的广告牌后面缩了缩，铁皮表面的水珠顺着凹陷的纹路往下淌，在他脚边积成一小滩水洼。水洼里映着铅灰色的天空，还有他自己的影子 —— 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头上，工装外套的袖口磨得发亮，裤脚沾了泥点，那是早上在工地搬砖时蹭上的。他低头看了看鞋子，鞋尖开了道小缝，雨水正往里渗，脚趾头已经冻得发麻。刚才还刺眼的阳光早已躲进云层，铅灰色的云团低低地压在城市上空，像是要把高楼的顶端都吞进去。风卷着沙尘刮过耳畔，带着股土腥味，把广告牌上女明星的笑容吹得皱巴巴的。那女明星穿着亮黄色的连衣裙，手里举着瓶饮料，笑容甜得发腻，可此刻被雨水打湿后，颜料晕开，倒像是哭花了妆。阿林盯着那笑容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囡囡第一次看到这广告牌时的模样 —— 小家伙踮着脚，仰着脖子，奶声奶气地说：“爸爸，这个阿姨的裙子和向日葵一样黄！”
他掏出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囡囡那幅向日葵的照片。照片是三个月前拍的，那天是周末，他特意请假带囡囡去公园画画。小家伙坐在草地上，穿着粉色的小裙子，手里握着蜡笔，认真地在画纸上涂着。阳光洒在她身上，头发金灿灿的，像撒了把碎金子。画完后，囡囡举着画纸跑过来，献宝似的递给他：“爸爸你看！向日葵里有笑脸！” 他凑过去一看，果然，画纸上的向日葵花盘里，被囡囡用红色蜡笔画了个小小的笑脸，眼睛是两个圆圆的黑点，嘴巴是弯弯的弧线。那一刻，他觉得心里暖烘烘的，比晒在身上的阳光还要暖。现在，这张照片成了他手机的壁纸，屏幕亮度调得很低，可在昏暗的光线下，那笑脸依旧鲜活，像枚小小的暖阳，把他冰凉的指尖都焐得有了点温度。
“小伙子，避雨呢？”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旁边响起。阿林抬起头，看到一个推着小推车的老人，车上盖着厚厚的棉被，棉被缝里飘出阵阵甜香。是卖烤红薯的老张，他在这附近摆摊有好几年了，阿林偶尔会买个红薯当早餐。老张把小推车停在广告牌旁边，拉下防雨的塑料布，又从车里掏出个小马扎，递给阿林：“坐会儿吧，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阿林连忙道谢，接过小马扎坐下，冰凉的屁股终于有了点暖意。他看着老张掀开棉被，里面的烤红薯冒着热气，外皮焦黑，裂开一道道口子，露出里面橙红色的果肉，甜香更浓了。老张拿起一个红薯，用纸巾擦了擦，递给他：“拿着吧，刚烤好的，暖暖身子。”
“不了张叔，我不饿。” 阿林摆摆手，他身上没带多少现金，手机里的钱还要留着给囡囡买奶粉，实在舍不得花在自己身上。
老张却把红薯硬塞到他手里，嗔怪道：“跟我客气啥？你这小伙子，天天在工地上干活，多辛苦啊。这红薯不值钱，就当叔给你加个餐。” 红薯在手里沉甸甸的，热气透过纸巾传过来，暖得他手心发烫。阿林没办法，只好收下，小声说了句：“谢谢张叔，下次我再给您钱。”
老张笑了笑，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盛开的菊花：“不用不用，你上次还帮我把车推上坡呢，这点小事算啥。对了，你家小姑娘最近咋样了？好久没见她跟着你了。”
提到囡囡，阿林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他低下头，盯着手里的红薯，声音有些沙哑：“她…… 她在老家，跟着我妈呢。”
老张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不容易。夫妻俩离婚，你一个人带着孩子，还要打工挣钱。现在把孩子送回老家，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你放心，孩子在老家有人照顾，总比跟着你在工地上受苦强。”
阿林点点头，心里却像被针扎了一样疼。他怎么能放心呢？囡囡从小就跟在他身边，晚上睡觉要抱着他的胳膊才肯睡，吃饭要他喂，走路要他牵。三个月前，他母亲打来电话，说自己身体不好，实在没办法帮他带孩子，让他把囡囡送回老家。他没办法，只能咬着牙，把囡囡送了回去。送站那天，囡囡抱着他的脖子，哭得撕心裂肺：“爸爸，我不要回老家，我要跟着你！” 他强忍着眼泪，哄她说：“囡囡乖，爸爸过两个月就去接你，给你买你最爱吃的草莓蛋糕。” 可他心里清楚，工地上的活不稳定，工资也不高，想接囡囡回来，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叮铃铃 ——” 老张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接起，语气一下子变得温柔起来：“喂，孙女啊，爷爷在卖红薯呢…… 今天冷，你多穿点衣服…… 想吃红薯啊？等爷爷收摊了就给你烤，好不好？” 挂了电话，老张脸上还带着笑意：“我那孙女，跟你家囡囡差不多大，也爱吃烤红薯。每次打电话，都要跟我要红薯吃。”
阿林看着老张的笑容，心里更酸了。他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犹豫了半天，还是拨通了母亲的电话。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母亲的声音有些疲惫：“喂，阿林啊，有事吗？”
“妈，囡囡呢？” 阿林的声音有些颤抖。
“囡囡刚睡下，今天下午在院子里玩，淋了点雨，有点感冒，刚才还哭着要找你呢。” 母亲的声音里带着无奈。
阿林的心一下子揪紧了：“感冒了？严重吗？有没有去看医生？”
“不严重，就是有点流鼻涕，我给她吃了点感冒药，已经睡了。你别担心，我会照顾好她的。” 母亲安慰道。
“妈，对不起，让你受累了。” 阿林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手机屏幕上，把囡囡的笑脸都打模糊了。
“傻孩子，说啥呢，囡囡是我孙女，我照顾她是应该的。你在外面好好干活，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母亲的声音也有些哽咽。
挂了电话，阿林抹了把眼泪，把手机揣回兜里。老张看着他，没说话，只是又递给他一个红薯：“再吃一个吧，吃完心里能舒服点。”
阿林接过红薯，咬了一口，甜丝丝的果肉在嘴里化开，暖得他喉咙发紧。他想起囡囡也爱吃烤红薯，每次吃的时候，都会把红薯皮剥下来，递给他：“爸爸，你吃皮，皮好吃。” 其实他知道，囡囡是觉得红薯肉好吃，想让他多吃点。那时候，他总是笑着接过红薯皮，心里却比吃了红薯肉还要甜。
“嘎吱 ——” 一辆公交车停在了站台前，车门打开，里面传来温暖的灯光和淡淡的消毒水味。阿林站起身，把没吃完的红薯揣进兜里，对老张说：“张叔，我上车了，谢谢您的红薯。”
“哎，好，路上小心点！” 老张挥了挥手。
阿林走上公交车，投了两枚硬币。司机是个中年男人，看了他一眼，说：“小伙子，身上都湿了，后面有纸巾，你拿点擦擦吧。” 阿林说了声谢谢，走到车后面，拿起纸巾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公交车缓缓开动，透过窗户，他看到老张还站在站台前，推着小推车，身影在雨幕中越来越小。
车厢里人不多，只有几个乘客。阿林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窗外的雨景。雨点打在窗户上，留下一道道水痕，模糊了外面的高楼和街道。他又想起了囡囡，不知道她现在睡得香不香，有没有踢被子。他从背包里掏出那个三阶魔方，放在手里摩挲着。魔方的表面已经有些磨损，蓝白相间的色块也不如以前鲜亮，可那牙印依旧清晰。他试着转动了一下魔方，“咔哒” 一声，声音很轻，却让他想起了囡囡第一次玩魔方时的模样 —— 小家伙把魔方攥在手里，使劲地转着，可怎么也转不好，急得都快哭了。他耐心地教她，一步一步地教，囡囡学得很认真，没过多久，就能把一面转好了。那天，囡囡高兴得跳了起来，抱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爸爸，我厉害不厉害？”
“厉害，囡囡最厉害了！” 他抱着囡囡，心里满是骄傲。
“叔叔，你也会玩魔方吗？”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旁边响起。阿林抬起头，看到一个小女孩，大概五六岁的样子，扎着两个羊角辫，穿着粉色的外套，正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手里的魔方。
“嗯，会一点。” 阿林笑了笑。
“那你能教我玩吗？我妈妈给我买了一个魔方，可我怎么也转不好。” 小女孩拉了拉他的袖子，语气里满是期待。
阿林看着小女孩的眼睛，像极了囡囡，心里一下子软了。他点点头：“好啊，叔叔教你。” 他把魔方递给小女孩，小女孩高兴地接过去，攥在手里，认真地看着他。
“首先，我们要先把一面转好，比如这面蓝色的……” 阿林耐心地教着小女孩，一步一步地讲解，小女孩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地提问：“叔叔，为什么要这样转啊？”“叔叔，我转错了怎么办？” 阿林一一回答，语气温柔得像是在对囡囡说话。
小女孩的妈妈坐在旁边，看着他们，笑着说：“谢谢你啊，小伙子，我家孩子就喜欢玩这些，可我和她爸爸都不会教。”
“没事，举手之劳。” 阿林笑了笑。
公交车又停了几站，上来了几个乘客，车厢里变得热闹了一些。小女孩学得很快，没过多久，就能把蓝色的一面转好了。她高兴地举起魔方，对妈妈说：“妈妈你看！我转好一面了！”
“真棒！” 妈妈摸了摸她的头，又对阿林说：“真是太谢谢你了，小伙子。”
阿林摇摇头，刚想说不用谢，手机突然响了。他掏出手机一看，是工头打来的电话。他连忙接起：“喂，李哥。”
“阿林啊，你现在在哪呢？工地上有点急事，需要你过来一趟。” 工头的声音很急促。
“我在公交车上，马上就到。” 阿林说道。
“好，你快点，别耽误了。” 工头挂了电话。
阿林收起手机，对小女孩说：“小朋友，叔叔要下车了，你自己再练练，以后肯定能转好整个魔方的。”
小女孩点点头，把魔方还给阿林：“谢谢叔叔，我会好好练的。”
阿林接过魔方，放进背包里，站起身，走到车门边。公交车缓缓停下，车门打开，他跳下车，又冲进了雨幕中。雨水依旧冰凉，可他心里却暖暖的，因为他想起了囡囡，想起了她的笑脸，想起了她抱着魔方认真的模样。他加快了脚步，朝着工地的方向走去，他知道，只有好好干活，多挣钱，才能早点把囡囡接回来，才能让她过上好日子。
雨丝还在斜斜地飘着，可阿林却觉得，这雨好像也没那么冷了。他摸了摸兜里的烤红薯，还是热的，就像他心里的希望，一直都在，从未熄灭。
背包里的魔方硌着肋骨，不算尖锐却格外清晰的触感，像一根细针轻轻扎着阿林的思绪，让他不自觉地摩挲起背包带。那背包带早已被岁月磨得光滑，指尖划过的地方，还残留着常年握持的温热，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飘着梅雨的夏天。
那时的雨不像现在这样急骤，而是绵绵密密的，像扯不断的丝线，把整个城市都泡在潮湿的水汽里。阿林刚从倒闭的电子厂里出来，手里攥着最后一张辞退证明，纸张边缘被他捏得发皱，上面 “因工厂经营不善，解除劳动合同” 的字样，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脚下的帆布鞋踩过积水，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寒意顺着裤管往上爬，却远不及心里的冰凉。
路过一家玩具店时，他停下了脚步。玻璃橱窗擦得一尘不染，里面摆着各式各样的玩具，玩偶、积木、遥控汽车…… 琳琅满目，在暖黄灯光的映照下，散发着诱人的光泽。而最吸引他目光的，是橱窗中央那个转动着的魔方，红橙黄绿青蓝白六种颜色在电机的带动下飞速旋转，快得在他眼前晕成一个彩色的漩涡，仿佛要把他所有的烦恼都吸进去。
“爸爸，你看！” 身旁传来囡囡软糯的声音，小家伙攥着他的裤腿，小脑袋在他腿上蹭来蹭去，像只寻求安慰的小猫，“那个方块好厉害呀，转得好快！” 阿林低头看去，囡囡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饱满的额头上，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好奇与向往，亮晶晶的，像落了星星。
那一刻，阿林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又酸又软。他知道，自从自己失业后，家里的日子就紧巴巴的，别说玩具了，就连囡囡最爱吃的草莓，他都很久没给她买过了。他蹲下身，轻轻摸了摸囡囡的头，声音尽量放得温柔：“是呀，这个魔方是很厉害。”
“爸爸，我也想要一个。” 囡囡仰着小脸，眼神里满是期待，小心翼翼地问道，生怕惹他不高兴。阿林喉咙发紧，他知道自己不该让孩子失望，可口袋里的窘迫却让他难以开口。他下意识地摸遍了全身的口袋，从工装裤的侧兜到上衣内袋，指尖划过一个个空荡的角落，最后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兜里，摸出了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和一堆硬币。
他把钱摊在手心，一张十元、一张五元、两张一元，还有八个一毛钱的硬币，凑在一起，总共十七块八毛钱。他抬头看了看橱窗上魔方的标价，最便宜的三阶魔方刚好十七块八，仿佛是专门为他准备的一样。那一刻，阿林心里五味杂陈，这是他身上仅有的全部家当，可看着囡囡期待的眼神，他没有丝毫犹豫，握紧了手里的钱，拉着囡囡走进了玩具店。
“老板，我要这个三阶魔方。” 他指着那个最便宜的魔方，声音有些干涩。老板是个和蔼的中年女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旁边的囡囡，笑着把魔方取了下来，包装好递给了他。阿林付了钱，手里攥着那个小小的魔方，心里既庆幸又酸涩。
回家的路上，囡囡把魔方紧紧抱在怀里，小手小心翼翼地护着，像是捧着稀世珍宝，生怕被雨水打湿。她时不时地把魔方举起来，借着路边的灯光看一眼，然后抬头对阿林说：“爸爸，你看它好漂亮呀！你会转吗？幼儿园的浩浩说，只有最厉害的人才能转出六面呢！”
阿林看着女儿天真的模样，强挤出一个笑容：“爸爸会学，等爸爸学会了，就教囡囡。” 其实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他从未接触过魔方，甚至连怎么转都不知道。可他不想让女儿失望，更不想在女儿面前显露自己的无能。
回到那个租来的小单间，房间狭小又昏暗，墙壁上有些地方已经泛黄，角落里堆着几件旧家具，唯一的窗户正对着一条狭窄的小巷，雨水顺着屋檐往下滴，“滴答滴答” 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囡囡玩了一会儿魔方，就困得睁不开眼睛，阿林把她抱到床上，盖好薄被，看着她渐渐睡熟的小脸，心里的愧疚又深了几分。
他坐在吱呀作响的旧木桌前，把魔方放在桌上，打开手机，搜索 “三阶魔方还原教程”。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照亮了他疲惫的神情。教程里的步骤密密麻麻，什么 “十字还原”“第一层角块归位”“第二层棱块归位”，听得他一头雾水。可他没有放弃，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教程，手指笨拙地在魔方上转动着，每一个步骤都要反复练习好几遍才能记住。
窗外的雨还在下，时间一点点流逝，从傍晚到深夜，房间里只剩下手机屏幕的微光和魔方转动的 “咔哒” 声。他的手指被魔方的棱角磨得发红，指尖传来阵阵刺痛，可他毫不在意，依旧专注地练习着。直到凌晨两点多，当第一面完整的黄色在灯光下亮起时，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
看着那完整的黄色面，他突然想起年轻时在工厂里拧螺丝的日子。那时他在一家机械厂上班，每天重复着拧螺丝的动作，机械、枯燥，却能带来稳定的收入。虽然辛苦，但只要想到能给家人带来好一点的生活，他就觉得一切都值得。而现在，转魔方的这些重复动作，和当年拧螺丝有着惊人的相似，里面都藏着同一种心酸的踏实 —— 都是为了生活，为了身边最亲近的人。
从那以后，每天晚上等囡囡睡熟后，阿林都会坐在旧木桌前练习转魔方。一开始，他还原一面需要十几分钟，后来慢慢缩短到几分钟，再到后来，他能在一分钟内还原整个魔方。每当他流畅地转动魔方，看着六种颜色各自归位时，心里的焦虑和不安就会渐渐平复。
“爸爸转魔方的时候最厉害！” 囡囡总在他拧动魔方时，从床上爬起来，光着小脚丫跑到他身边，拍着小手欢呼。她会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魔方在爸爸手中变幻，时不时地发出 “哇” 的惊叹声。可她从来不知道，那些流畅的转体、精准的对位背后，是他借着机械的动作平复心慌的秘密。每当他因为找不到工作而焦虑，因为生活的压力而烦躁时，只要拿起魔方，转动起来，心里的杂乱就会像归位的魔方一样，慢慢变得有序。
就像此刻，阿林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裤缝上模拟转魔方的轨迹，指尖划过的地方，留下浅浅的印记。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那张皱成一团的工资条还在里面，被他揣了一路，边角已经有些磨损。他把工资条掏出来，小心翼翼地展开，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上面的数字也依旧清晰：基本工资三千二，绩效扣了一千一，实发两千一。
数字旁边的红色批注像一道刺眼的伤疤，“工地材料损耗超标，班组全员扣绩效”，每一个字都刺得他眼睛疼。他盯着那张工资条，心里像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两千一百块，要支付房租、水电费，还要给老家的母亲和囡囡寄生活费，根本不够用。他想起母亲电话里说囡囡感冒了，心里更是愧疚不已，连给孩子买些好吃的、买件新衣服的钱，他都要精打细算。
雨还在下，阿林把工资条重新叠好，小心翼翼地放回口袋，仿佛那不是一张普通的工资条，而是他对家人沉甸甸的责任。他抬头看了看天，铅灰色的云层依旧厚重，可他的眼神却渐渐坚定起来。不管生活有多难，他都不能放弃，为了囡囡，为了母亲，他要好好干活，努力挣钱，总有一天，他会把囡囡接回身边，给她一个温暖安稳的家。
他又摸了摸背包里的魔方，那熟悉的触感让他心里多了几分踏实。他攥紧拳头，加快了脚步，朝着工地的方向走去。雨水打在他的身上，冰凉刺骨，可他的心里，却燃烧着一团小小的火焰，那是对未来的希望，是对家人的爱，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这团火焰都不会熄灭。
手机突然震了震，在寂静的雨幕中显得格外突兀，阿林的心猛地一紧，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他慌忙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是房东张阿姨发来的短信。那一行字像冰冷的蛇，顺着眼睛钻进心里：“小林，这个月房租再拖就别住了，我可不管你有没有孩子。” 末尾那个鲜红的感叹号，尖锐刺眼，像根淬了冰的针，狠狠扎在他的心上。
阿林盯着屏幕看了足足半分钟，指尖在 “房租” 两个字上反复摩挲，粗糙的指腹蹭得屏幕都起了模糊的印子。那两个字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这个月的工资本就少得可怜，扣除寄给母亲和囡囡的生活费，剩下的钱连水电费都不够，更别说房租了。他能想象出张阿姨那不耐烦的神情，每次催租时，她总是皱着眉头，语气里满是嫌弃：“小林啊，不是我说你，一个大男人，连房租都交不起，还带着个孩子，真是没本事。”
屏幕渐渐暗下去，映出他满脸疲惫的模样 —— 眼角的皱纹比以前更深了，黑眼圈重得像涂了墨，头发被雨水打湿，乱糟糟地贴在脸上，活像个落难的流浪汉。他用力眨了眨眼睛，试图把那些狼狈的模样从屏幕上赶走，可眼前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上周带囡囡去菜市场的场景。
那天天气难得好，他特意提前下班，想带囡囡去菜市场买点好吃的。路过水果摊时，囡囡突然停下了脚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摊位上的草莓。那草莓红彤彤的，个头饱满，上面还沾着晶莹的水珠，看起来就很甜。囡囡的小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角，小脑袋微微仰着，眼神里满是渴望，却只是小声地说：“爸爸，草莓好红呀。”
他心里一动，刚想问问摊主草莓多少钱一斤，就听到摊主笑着说：“小伙子，要草莓吗？新鲜的，三块五一斤，给孩子买点吧，补充维生素。” 三块五一斤，听起来不多，可对他来说，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仅有的几十块钱，那是他这个星期的生活费，还要用来买米买面。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囡囡突然拽了拽他的手，仰着小脸，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爸爸，草莓不好吃，我想吃馒头。” 他愣了一下，看着女儿故作轻松的模样，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疼。他知道，囡囡不是不爱吃草莓，而是看出了他的窘迫，故意这么说的。那时候，他紧紧地抱住囡囡，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挣钱，让囡囡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雨下得更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站台的遮阳棚上，噼啪作响，像是在催促着什么。阿林深吸了一口气，把手机举到眼前，手指在输入框里悬了很久，迟迟不敢落下。他想跟母亲说房租的事，想问问囡囡的感冒好了没有，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他怕母亲担心，更怕自己的窘迫会让母亲难过。
删删改改好几次，他终于打出一行字：“囡囡真棒，爸爸明天去看你。”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时，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顺着广告牌缓缓滑坐在地上。后背的工装衬衫早已被雨水浸透，冰凉地贴在皮肤上，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可他却一点感觉都没有。他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眼前的雨幕，心里一片茫然。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弹出视频通话请求，屏幕上跳出 “囡囡” 两个字，阿林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赶紧坐直身子，用手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又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深吸一口气，才按下了接听键。
视频接通的瞬间，囡囡的小脸蛋占满了整个屏幕，她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头发上还别着朵黄色的纸花，看起来格外可爱。“爸爸！” 囡囡的声音透过手机传过来，软糯又清脆，像一股暖流，瞬间驱散了他心里的寒意。
“爸爸，你什么时候来呀？” 囡囡撅着小嘴，问道。不等阿林回答，她又兴奋地说：“爸爸，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王老师说我的向日葵得了第一名！小红花贴在画框角上，你看你看！” 她说着，小心翼翼地把手机往画框那边挪了挪，镜头晃得厉害，还时不时能看到她小小的手在屏幕边缘晃动，却能清晰地看到那幅向日葵画 —— 花盘里的笑脸依旧鲜活，旁边贴着一朵鲜红的纸花，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鲜艳。
阿林赶紧抹了把脸上残留的雨水，努力挤出一个最温柔的笑容：“囡囡真厉害，爸爸明天一早就去看你，还给你带向日葵。” 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明天早上去花店买一朵向日葵，应该花不了多少钱，再给囡囡买个小蛋糕，弥补一下她想吃草莓的遗憾。
“真的吗？” 囡囡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像两颗闪闪发光的星星，她突然举着一个魔方出现在镜头里，正是阿林三年前给她买的那一个。魔方的黄色中心块缺了个角，边缘处的牙印依旧清晰，显然是被囡囡经常把玩。“爸爸，你明天能转六面给我看吗？浩浩说他爸爸转了三分钟就好了。” 囡囡的语气里满是期待，还带着点小小的挑衅，仿佛在说 “爸爸你一定比浩浩爸爸厉害”。
阿林的喉结动了动，喉间泛起一阵苦涩。他以前确实能在一分钟内还原整个魔方，可最近因为工地上的活太累，加上心里的压力太大，他已经很久没有转过魔方了。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还能不能像以前那样熟练，可看着女儿期待的眼神，他怎么也说不出 “不能” 两个字。
“能，爸爸肯定比浩浩爸爸厉害。” 他强忍着心里的酸涩，笑着说道。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到，不为别的，只为了女儿脸上那灿烂的笑容。
“耶！” 囡囡欢呼着蹦起来，小小的身子在镜头前晃来晃去，看起来开心极了。镜头突然晃到了王老师身上，她正温柔地看着囡囡，眼神里满是慈爱，看到阿林在看镜头，她对着镜头轻轻点了点头，还比了个 “加油” 的手势。阿林心里一暖，对着王老师笑了笑，说了声 “谢谢王老师”。
挂了电话，阿林把脸埋进膝盖，肩膀微微颤抖着。魔方在背包里硌得他生疼，就像那些藏不住的窘迫和无奈。他知道，明天去看囡囡，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女儿期待的眼神，还有房租、生活费，以及未来无数的困难。可他不能退缩，为了囡囡，他必须坚强起来，像转动魔方一样，把那些杂乱的生活一点点归位，给女儿一个温暖安稳的未来。
雨还在下，可阿林的心却渐渐平静下来。他抬起头，看着眼前的雨幕，眼神里多了几分坚定。他知道，只要心里装着对囡囡的爱，再大的困难，他都能克服。
雨势渐小的时候，阿林站起身，朝着工地的方向走去。路过街角的小卖部，他停下脚步，盯着柜台上的棒棒糖看了很久 —— 五毛钱一根，是囡囡最爱的橘子味。他摸出钱包，里面只有几张皱巴巴的零钱，最大的面额是十块。“老板，拿一根橘子味的棒棒糖。” 他把五毛钱放在柜台上，指尖微微发颤。
回到工地宿舍时，同班组的老李正坐在床边抽烟，看见他浑身湿透的样子，皱了皱眉：“阿林，你咋才回来？包工头刚才来找你了，说要扣你全勤奖。”
阿林脱下雨湿的外套，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秋衣：“家里有点事。” 他从背包里掏出魔方，指尖拧动的声音在安静的宿舍里格外清晰，“咔嗒，咔嗒”，红色的面渐渐成型。
老李瞥了眼他手里的魔方：“还玩这个？你女儿的学费凑够了？”
魔方的转动突然停住，阿林的手指僵在半空。是啊，下个月囡囡就要交幼儿园学费了，两千八，比这个月的工资还多。他想起今早出门时，囡囡把一个纸包塞给他，说是 “给爸爸的礼物”，刚才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一块、五毛纸币，还有一枚亮晶晶的硬币 —— 那是她攒了半年的零花钱。
“扣就扣吧。” 阿林重新拧动魔方，声音轻得像雨丝，“明天我得去趟幼儿园。”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阿林就醒了。他把工资条叠好塞进钱包最底层，又把囡囡给的零花钱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路过花店时，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走了进去：“老板，要一束向日葵，最便宜的那种。” 老板娘把用报纸包好的向日葵递给他，花瓣上还带着露水，金灿灿的像一团小太阳。
幼儿园门口挤满了送孩子的家长，阿林抱着向日葵站在人群外，有些局促地拽了拽衣角。突然，一个小小的身影扑了过来，撞在他的腿上：“爸爸！” 囡囡仰着小脸，眼睛弯成了月牙，“你真的来啦！”
“爸爸答应你的事肯定做到。” 阿林蹲下身，把向日葵递给她，“喜欢吗？跟你画的一样。”
“喜欢！” 囡囡抱着花，又拽着他的手往教室跑，“爸爸快来看我的画！王老师说要给你看我画的秘密！”
教室后排的墙上挂满了孩子们的画，囡囡的向日葵被挂在正中间，画框上除了小红花，还多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爸爸是向日葵，我是小太阳。” 阿林的眼眶瞬间就热了，他摸出魔方，在囡囡期待的目光中开始转动。“咔嗒，咔嗒”，六种颜色在他指尖渐渐成型，当最后一面蓝色归位时，囡囡欢呼着抱住他的脖子：“爸爸最厉害！”
阿林抱着女儿，鼻尖蹭着她柔软的头发，突然觉得那些扣掉的绩效、催缴的房租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他看着画里那朵笑着的向日葵，又看了看怀里抱着鲜花的女儿，指尖的魔方还带着余温 —— 原来最厉害的魔法从来不是转齐六面的魔方，而是女儿眼里的光，是那些藏在琐碎日子里的、向阳而生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