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位于大军最后方、几乎与主营隔绝的偏僻营地，吕布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今日阵前曹操那意味深长的话语，以及方才袁术帐中那刚愎自用、拒绝良策的愚蠢模样，都让他感到一阵憋闷和隐隐的不安。
屏退左右，只留法正一人在帐中。吕布终于忍不住，一拳砸在案几上，低吼道：“袁公路竖子，不足与谋！今日若听孝直之言，夜袭曹营，何至于此！如今却要明日再去硬拼，徒耗我并州儿郎性命！”
法正神色平静，待吕布发泄完，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冷冽：“主公，袁术之败，已非‘是否’，而是‘何时’。”
“哦？孝直何出此言？”吕布目光一凝。
“原因有三。”法正条理清晰，“其一，袁术骄狂无谋，拒谏饰非。今日我与杨弘皆言夜袭，此乃上策，彼为虚名而弃之，足见其昏聩。为帅者如此，焉能不败？”
“其二，曹操奸雄，善于用兵，麾下谋士如云，将士用命。今日阵前，其军阵严谨，应对有度，非袁术可比。且曹操那番言语，看似疯癫，实为诛心之论，已在主公与袁术之间埋下猜疑之种。袁术虽未立刻发作，然其心中岂无芥蒂？”
“其三，亦是关键，袁术称帝，倒行逆施，天下共击。其虽拥七万之众，然师出无名，内部未必齐心。久战之下，军心必溃。”
法正顿了顿，看着吕布逐渐亮起的眼神，抛出了他深思熟虑的计划：“主公，袁术这艘破船即将沉没，我等何必与之俱焚？正有一计，或可让我等金蝉脱壳，火中取栗，东山再起！”
吕布闻言，身子猛地前倾，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急声道：“先生有何妙计？快快道来！”
法正走到简陋的地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几个关键位置：
“主公，我军虽经损耗，然尚存万余精锐，此乃我等之本钱！”
“您看，袁术为抵御刘表进攻南阳，已将其周边近四万大军调往西线，与文聘、刘备对峙。如今为了与曹操决战，又将主力尽数集结于此。其老巢寿春及周边各郡，兵力极度空虚，满打满算，分散各处之守军不过万余人，寿春城内，守军恐怕仅数千！”
他的手指猛地从当前战场划向寿春，语气斩钉截铁：“明日，待袁术与曹操激战正酣，无暇他顾之际，我等立刻率领本部所有兵马，脱离战场，疾驰回奔，突袭寿春！ 以主公之勇，我军之锐，攻其不备，夺取空虚的寿春，易如反掌！”
吕布呼吸顿时急促起来。
法正继续道：“占据寿春后，我们立刻修书一封，送往曹营！ 信中便言，我等心向汉室，愿与曹操联手，共讨国贼袁术！只要他曹操负责剿灭前线袁术主力，并承诺诛杀袁术，我等愿将寿春作为诚意，让予他！届时，袁术前有曹操猛虎，后有我等占其巢穴，进退失据，必死无疑！”
“那……然后呢？”吕布追问，他知道法正的谋划绝不止于此。
“然后？”法正眼中闪过一丝狠辣与智慧交织的光芒，“我们不在寿春多做停留！曹操非易与之辈，与之相邻绝非长久之计。我们的真正目标，在西边！”
他的手指重重落在南阳上！
“我们立刻以袁术溃兵或援军的名义，打着袁术的旗号，西去驰援南阳！南阳守将张勋见我等‘及时’来援，必不疑有他！待我军入城，主公便可寻机，以雷霆手段控制甚至诛杀张勋，以其首级和主公之威，收编那四万正在与刘表对峙的南阳大军！”
“届时，主公坐拥南阳坚城，手握四万之众，南可联（或抗）刘表，西可图关中，东可观望中原之变！进可攻，退可守，岂不胜过在此寄人篱下，为袁术陪葬百倍？！”
法正的话语如同在黑暗中划亮的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一条充满风险却也通往权力巅峰的道路。他说完后，帐内陷入了短暂的死寂，只有火盆中木炭燃烧发出的噼啪轻响。
法正微微抬眼，看向沉默不语的吕布，轻声问道：“主公以为此策如何？”
吕布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胸膛开始剧烈地起伏，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仿佛体内有一头被囚禁已久的凶兽正在苏醒、挣扎、咆哮！他那双原本就锐利的眼眸中，此刻更是翻涌着压抑已久的屈辱、不甘，以及被法正描绘的蓝图所点燃的、近乎疯狂的野心！
突然！
“哼——！”
吕布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沉闷如雷的冷哼，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射出骇人的厉芒，一字一句，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金石交击般的决绝：
“大丈夫身居天地之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
话音未落，他猛地抬起右拳，裹挟着沛然莫御的力道和积压的所有愤懑，狠狠一拳砸在面前的硬木桌案上！
“轰嚓！”
那坚实的桌案竟承受不住这含怒一击，从中应声断裂，木屑纷飞！杯盏滚落一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这一拳，仿佛砸碎了他对袁术最后一丝的幻想和羁绊，也宣告了他吕布，将再次踏上一条属于自己的、充满背叛与杀戮的霸业之路！
“成廉！曹性！宋宪！魏续！”吕布豁然转身，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速来见我！”
早已候在帐外的几名并州军核心将领闻声立刻涌入帐内，看到断裂的桌案和主公眼中那熟悉又更加炽烈的凶光，心中都是一凛，知道有大事发生。
吕布目光扫过这些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部下，没有丝毫隐瞒，将法正的计划简明扼要地道出。当听到要突袭寿春、反噬袁术、再图南阳时，成廉等人先是一惊，随即眼中都露出了与吕布相似的、混合着冒险与兴奋的光芒！他们早已受够了在袁术麾下看人眼色、被边缘化的日子！
“妈的！早该如此！跟着那袁公路，憋屈死了！”曹性狠狠啐了一口。
“主公！您下令吧！刀山火海，末将等誓死相随！”成廉抱拳，语气斩钉截铁。
“好！”吕布重重一拍（发现桌案已碎，改为握拳），“即刻传令下去！”
“所有人马，饱餐战饭，检查兵器甲胄，马匹喂足草料！”
“将所有不必要的辎重全部丢弃，只带三日干粮和必备军械！”
“子时一到，以演练为名，各部依次悄悄拔营，向东南方向移动，在三十里外黑风峪集结！动作要快，要隐秘，不得走漏半点风声！”
“违令者，斩！泄密者，斩！”
“诺！”众将轰然应命，脸上再无半分犹豫，只有破釜沉舟的决绝，迅速转身出帐安排。
吕布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又看向身边神色平静中带着一丝冷厉的法正，深吸一口气，仿佛已经嗅到了寿春城的味道，以及那四万南阳大军带来的权力甘霖。
“袁公路……曹孟德……刘景升……”他低声念着这些名字，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这盘棋，该换我来下了！”
夜色深沉，吕布这支万人的军队，如同暗流般开始涌动，准备在黎明来临之前，完成一次决定命运的华丽转身（或者说，又一次惊天动地的背叛）。
翌日，巳时。
袁术军的进攻如期展开。纪灵、桥蕤、李丰等将率领五万大军，如同潮水般一波接一波地猛攻曹军的左翼阵地。战鼓震天，杀声动地，整个战场再次化作了残酷的绞肉机。曹军左翼在夏侯渊的指挥下，依托有利地形和严密的阵型，顽强抵抗，双方伤亡惨重，战线陷入了焦灼的僵持状态。
袁术依旧端坐在他那华丽的战车上，位于后方安全的高地，悠闲地俯瞰着整个战场。他甚至命人摆上了小案，放着精致的茶具和时令水果。他端起温热的香茗，轻轻呷了一口，感受着茶香在口中弥漫，看着远处己方大军“势不可挡”的进攻场面（在他眼中），志得意满。
“嗯，看来纪灵他们打得不错，曹军左翼摇摇欲坠矣。”他满意地点点头，又吃了一颗葡萄，觉得是时候投入预备队，给予曹操致命一击了。
他放下茶杯，对身旁的侍从官懒洋洋地吩咐道：“去，传令给吕奉先，让他依照计划，率领本部兵马，出击！直插曹军腹地，给朕拿下曹阿瞒的人头！”
“诺！”侍从官领命，立刻翻身上马，朝着吕布营地的方向疾驰而去。
袁术继续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美滋滋地喝了一大口，感受着热流顺着喉咙滑下，不禁舒适地发出一声感叹：“啊——！好茶，好茶啊！此等良辰美景，合该朕饮茶观战，坐看逆贼授首！哈哈哈！”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即将获得“辉煌胜利”的幻想中。
然而，没过多久，那名侍从官就急匆匆地跑了回来，脸上带着一丝困惑和不安，单膝跪地禀报：“陛……陛下！吕布将军……他不在营中！”
“嗯？”袁术微微皱眉，放下茶杯，“不在营中？去哪了？”
“回陛下，营中留守的士卒说……说吕将军一早便率领全军，出营‘训练’去了。而且……他们说吕将军临走前吩咐，训练完毕便会直接择机进攻曹营，不必再等中军命令。”
袁术闻言，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那点微不足道的疑虑便被一种“吕布识趣”、“懂得抢功”的解读所取代。他甚至还觉得吕布这是怕功劳全被纪灵抢了，所以提前行动了。
“哟，这个吕奉先，倒是心急。”袁术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甚至还带着几分赞许，“也罢，既然他已经去了，想必此刻正在曹军阵中驰骋冲杀吧！也好，早点结束这场战斗，朕也好早日班师回朝。”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或者说根本不愿意去深想，为何吕布“训练”要带走全部人马？为何“择机进攻”却没有任何消息传回？他更不会知道，此刻的吕布，早已带着他那一万“并州精锐”，远离了这片血腥的战场，正朝着他的老巢寿春，风驰电掣般狂奔而去！
袁术继续喝着他的茶，吃着他的水果，悠闲地看着前方的战事，等待着“捷报”传来。
曹操，在确认了吕布军异常动向并判断其真正意图后，终于亮出了他隐藏已久的獠牙！袁术军的崩溃，从这一刻，正式开始倒计时。而这一切，都源于他对吕布那致命行动的、可笑至极的误判。
就在袁术还在后方悠闲品茶，做着碾压曹操的美梦时，曹军大营内，曹操接到了斥候的最终确认：吕布军并非佯动或迂回，而是彻底脱离了战场，方向直指东南！
“好！吕布果然中计，去掏袁术老巢了！”曹操眼中精光爆射，再无迟疑，猛地拔出佩剑，厉声下令：“传令！全军反击！号角为令，一举击溃当面之敌！”
“呜——呜——呜——！”
低沉而雄浑的全面进攻号角声，如同死神的召唤，骤然响彻整个曹军阵营！这号角声与之前防守时的节奏截然不同，充满了狂暴的攻击性！
几乎在号角响起的同时，之前一直依托古河道缓坡、看似被动防御的曹军，瞬间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杀——！”
震天的怒吼从曹军阵中爆发！之前隐藏在盾阵和坡后的曹军生力军，如同开闸的猛虎，顺着缓坡猛冲而下！他们的冲锋借助了地势，比仰攻的袁术军更加迅猛有力！
首当其冲的，正是苦战大半日、已然师老兵疲的纪灵所部！
纪灵原本指挥着大军，艰难地、一寸寸地向河床上方挤压，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曹军占据地利，箭矢、滚木礌石从坡上倾泻而下，让袁术军的伤亡远远超过了曹军。纪灵心中正在焦灼，期盼着吕布的骑兵能从侧翼给予雷霆一击，打破这该死的僵局。
然而，他等来的不是吕布的方天画戟，而是曹军山呼海啸般的全面反扑！
原本就承受着巨大压力的正面防线，在曹军蓄势已久的猛冲下，瞬间出现了松动、甚至崩溃的迹象！无数黑色的曹军甲士如同潮水般涌下缓坡，狠狠撞入袁术军的阵列之中，刀光闪动，血浪翻涌！
“顶住！给我顶住！”纪灵声嘶力竭地大吼，挥舞着三尖两刃刀，连续砍翻了两名冲到他近前的曹军士卒。但他惊恐地发现，压力并非只来自正面！
“将军！左翼！曹军夏侯惇部从我左翼杀过来了！”
“将军！右翼也有曹军骑兵在迂回！是曹洪的旗帜！”
坏消息接踵而至！纪灵只觉得头皮发麻，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率领的五万大军，不仅正面被反推，两翼也遭到了曹军生力军的猛烈夹击！整个阵型正在被压缩，变得臃肿而混乱。
“吕布呢？！吕奉先他的人马在哪里？！”纪灵一把抓住身旁浑身浴血的副将，赤红着眼睛吼道，“为什么曹军敢如此肆无忌惮地全军压上？！他们就不怕吕布突袭他们的侧后吗？！”
那副将脸上混杂着血水和绝望，嘶哑地回道：“将军！不知道啊！一直没有看到吕布将军的旗号！
纪灵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现在心里唯一的希望就是祈祷吕布赶紧突击曹营。
时间在血腥的厮杀中仿佛被拉长，又仿佛流逝得飞快。对纪灵而言，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
他早已身披数创，华丽的铠甲上布满了刀痕箭孔，鲜血浸透了战袍，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他再一次挥刀逼退一名曹军都尉，喘着粗气，一把抓住身边同样浑身是血的副将，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怎么回事？！吕布呢？！他娘的到底在哪里？！再不来，我们全都得交代在这里！”
那副将脸上早已没了血色，带着哭腔喊道：“将军！顶不住了啊！撤吧！再不撤，兄弟们都要死光了！”
“放屁！”纪灵一把推开他，目眦欲裂，挥舞着血迹斑斑的三尖两刃刀，对着周围惶恐的士兵吼道：“顶住！都给老子顶上去！温侯的骑兵马上就到！胜利属于陛下！”
然而，这呐喊在曹军越来越猛烈的攻势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纪灵心里跟明镜似的，他环顾四周，己方的阵线已经支离破碎，士兵们成片地倒下，幸存者也大多带伤，士气早已崩溃。他绝望地估算着，如果没有奇迹（吕布的突击），最多再有半个时辰，他这支大军就将彻底覆灭。
半个时辰，在绝望的等待中，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预想中吕布骑兵冲垮曹军侧翼的场景，始终没有出现。地平线上，只有曹军越来越多的旗帜和如同潮水般涌来的黑色洪流。
“呃啊——！”纪灵发出一声不甘到了极点的怒吼，这怒吼中充满了对袁术昏聩的怨恨，对吕布无信的诅咒，以及对自己和麾下数万将士命运的悲凉。
“传令……全军……撤退！撤回大营！”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个他极不愿意下达的命令。
当“撤退”的命令如同最后一道催命符传遍战场时，早已濒临崩溃的袁术军瞬间土崩瓦解！士兵们再也顾不上军纪和阵型，丢盔弃甲，如同受惊的羊群，拼命朝着来时的方向，朝着袁术大营亡命奔逃！自相践踏而死者，不计其数！
后方高地上，袁术刚刚优雅地剥开一颗晶莹的葡萄，正准备送入嘴中，却猛地看到前方战场上，自家的军队如同雪崩般溃退下来，那场面简直混乱到了极点！他手一抖，葡萄掉在了华贵的袍服上，染上一片污渍。
他猛地站起身，又惊又怒，正好看到浑身是血、盔甲歪斜的纪灵在亲兵护卫下，狼狈不堪地跑到他的战车前。
“怎么回事？！纪灵！朕让你进攻，谁让你撤退的？！”袁术又惊又怒，指着纪灵厉声质问，他还没搞清楚状况，以为只是暂时的受挫。
纪灵此刻哪里还顾得上君臣礼仪，他冲上前，几乎是带着哭腔喊道：“陛下！快走！快撤退！晚了就来不及了！”
袁术被他这模样吓了一跳，但更多的还是被冒犯的愤怒：“混账！你敢……”
他话未说完，纪灵竟直接跳上战车，一把将还在发蒙的袁术按坐在位置上，夺过御者手中的缰绳，猛地一抖：“驾！”
战车猛地启动，袁术一个趔趄，差点摔出去，他惊恐又愤怒地大吼：“纪灵！你要造反吗？！快停下！”
纪灵一边拼命驾车，一边回头对袁术哀声道：“我的陛下啊！败了！彻底败了！”袁术一听 败了？他一脚踢在纪灵腿上，说：“你在胡说什么？停下给我说清楚”。
纪灵这时候转过身带着焦急的哭腔说：“吕布……他……他没有突击曹营，他…他…他很可能是突击寿春去了呀～寿春现在空虚啊，我的陛下哎～！”
“寿春？！”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在袁术的头顶！他猛地想起昨日阵前，曹操那看似疯癫的话语，那反复提及的“吕布好啊”、“杀了丁建阳、董仲颍”……当时只觉得莫名其妙，此刻却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贯通！
曹操不是在发疯！他是在提醒，更是在嘲讽和诛心！
“吕——奉——先——！匹夫！！！”袁术发出一声凄厉至极、充满了被背叛的狂怒与绝望的嘶吼，脸色瞬间变得狰狞扭曲！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不仅被曹操击败，更被自己视为“利刃”的吕布，从背后狠狠捅了一刀！
然而，此刻明白，为时已晚。在他身后，是漫山遍野溃逃的自家军队，以及如同附骨之疽般紧追不舍的曹军铁骑。袁术，这位刚刚登基不久的“仲氏皇帝”，不得不踏上了狼狈不堪的逃亡之路，目标，正是他那可能已经易主，或者即将易主的“都城”——寿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