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营养舱里的我,齐刷刷转过头。
那一瞬间,我没动。不是冷静,是身体被什么东西从内部钉住了。视线像卡顿的监控画面,一帧一帧地扫过那些脸——婴儿版的我咧着嘴,像是刚学会笑;穿警校制服的那个眼神发直,像在背纪律条文;满脸伤疤的那个……嘴角正一点点往上扯,露出一个不属于我的微笑。
然后,声音来了。
不是耳朵听见的,是从脑干深处钻出来的低语,顺着神经一根根爬上来。
“你是观测者。”
这声音熟悉得让人恶心。程砚的腔调,但又不完全是。少了那种刻意压制的冷意,多了一种……程序化的平滑。像是把他的原声录下来,再用AI重新合成了一遍。
“你不是人类。你只是系统选择的接入端口。编号c-7,权限等级:临时主控。”
我张了张嘴,想骂一句“放屁”,却发现喉咙发紧,连吞咽都变得困难。手腕上的胎记毫无反应,既不烫也不闪,安静得反常。电子表残片贴在太阳穴上,蓝光微弱,像是快断电的夜灯。
不对劲。
这些话,听起来太顺了。逻辑闭环,证据链完整,情绪稳定得不像在说服,而是在陈述事实。
典型的系统话术。
我猛地咬住舌尖。疼,但不够尖锐。我又加了点力,直到嘴里漫开一股铁锈味。辣条纸还在衣领里,血书边缘已经磨毛了,但我还是伸手摸到了它。
“别信静,信动。”
我默念一遍,手指无意识摸向左耳后。那颗痣还在,粗糙,微微凸起。我掐了一下,疼得皱眉。
真实感回来了。
可这还不够。系统最喜欢的就是让你以为自己清醒,然后用更真实的假象把你套牢。
我闭上眼,强迫自己回忆林晚秋刚才说的话:“那天你迟到了十七分钟,鞋带散了,踩着就进来了。”
我不记得。
但我能感觉到那个场景的存在。就像冰箱里明明没开灯,你却知道里面有什么。
我开始哼《茉莉花》。走调,断断续续,唱到“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时还卡了一下。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我紧张时的习惯,不是设定,不是剧本,是肌肉和神经一起养成的毛病。
哼完第一句,脑子里的低语停了一秒。
第二句刚出口,眼前突然黑了一下。
再睁眼,我已经站在医院走廊里。
白墙,绿底标识牌,推车轮子压过接缝的咯噔声。空气里飘着消毒水和某种淡淡的甜香,像是百合放久了。
母亲躺在307病房。
她没死。她坐起来了,冲我笑,伸手要抱我。
“小默,妈妈没事,检查结果出来了,只是轻微贫血。”
我站在门口,脚像焊在地上。这画面太熟了——上个月系统推送过三次类似的记忆补丁,都被我用辣条油渍检测法识破了。这次不一样,细节太多了:床头柜上有半杯凉透的蜂蜜水,杯子边缘沾着口红印;窗外阳光斜照进来,正好落在她左手无名指的戒指上,反光一闪。
可没有辣条味。
也没有《茉莉花》。
我转身就走。
走廊变长了,尽头是一扇金属门,上面写着“实验区禁入”。我推门进去,里面是个圆形大厅,中央摆着七口玻璃舱,编号从0到6。0号舱里躺着一个人,脸朝下,看不清。
但我知道是谁。
我走近,玻璃自动滑开。那人翻过身,是我。
穿着病号服,眼睛睁开,瞳孔是纯黑的,没有一丝反光。他笑了,嘴唇动了动。
“你来晚了。”
我后退一步,胎记突然炸了一下。不是疼,是胀,像有东西在里面膨胀。我抬手去按,掌心碰到电子表残片,它居然开始震动,频率跟心跳一样。
“你不是我。”我说。
“我是最初的版本。”他说,“他们叫我零号实验体。你只是第七代备份,还在加载中。”
我冷笑:“那你告诉我,我昨天中午吃了什么?”
他愣住。
“答不上来?”我往前一步,“因为我根本没吃午饭。我在档案室翻老周的考勤记录,饿得前胸贴后背,最后偷了柯谨抽屉里的半包苏打饼干。咸的,掉渣,配凉开水咽下去的。这种事,你们写剧本的时候会编吗?”
他没说话。
玻璃舱慢慢合拢,他的脸被遮住。整个空间开始扭曲,像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
我还没松口气,耳边又响起那个声音。
“陈默,你真的以为,只有‘琐碎’才是真实的吗?”
程砚的声音,这次带着点笑意。
“我可以给你更多——你和林晚秋在图书馆通宵改论文,她困得靠在你肩上;魏九最后一次见你,塞给你一颗蓝莓口香糖,说‘这次别搞砸了’;还有,你第一次解剖课吐得满地都是,我递给你毛巾,说‘吐完再来’。”
画面一个个闪出来,清晰得刺眼。
但我发现了问题。
这些事,都没味道。
辣条有味,苏打饼干有味,医院的消毒水也有味。可这些“温情回忆”里,什么味都没有。像被人剪辑过的短视频,只剩画面和台词。
我忽然想起大二那年的事。
偷吃辣条被赵培生抓个正着,我慌了,顺手把包装塞进程砚口袋。他当时正在批改作业,头都没抬。三天后他还给我一个空袋子,说:“下次别放左边,有监控。”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他中山装左口袋边缘那块小小的油渍——是我的辣条留下的。后来每次看到那块污渍,我都想笑。
我把这段记忆从头到尾过了一遍:走廊的气味、包装袋的触感、他镜片反光的角度、甚至他说话时嘴角那点细微的抽动。
意识空间猛地一震。
虚假的记忆像墙皮一样剥落,露出后面的黑色代码流。那些温情画面碎成像素点,消散在空中。
“你忘了。”我对着虚空说,“系统可以复制数据,但抄不了习惯。我啃辣条必须先嗦手指,林晚秋写字必先转三圈笔,魏九嚼口香糖从来不出声——这些,你们模拟不出来。”
胎记开始发热。
不是被动反应,是我主动引导孢子能量流向大脑。逻辑孢子的核心是“非理性”,而人类最擅长的,就是不合逻辑。
我张开双臂,不再抵抗。
“来啊,”我说,“把我所有的漏洞都填上。我怕黑,所以总开灯睡觉;我见血会哼歌,因为不敢看;我信任林晚秋,不是因为她完美,而是因为她算不清食堂账。”
这些“错误”,这些“弱点”,全放出来。
孢子像是闻到了腥味的鱼群,顺着这些非逻辑节点疯狂增殖。一层半透明的屏障在我周围升起,像是由无数记忆碎片拼成的盾牌。
母亲攥着半张照片的画面浮现——那是她临终前唯一抓住的东西,背面写着“别让他们打开钟楼”。
程砚机械义眼记录下的剖宫画面也出现了:手术台上,他切开她的腹部,镜头拉近,胎儿头部刚露出来时,他停了一下,说了句什么。嘴型我看不清,但字幕自动生成:“逻辑漏洞……在这里。”
最后,零号实验体舱里的我,再次睁开眼。这次他没笑,只是轻轻点头。
防护罩完成了。
电子表残片突然弹出一行字:
【记忆完整性剩余47%,建议立即执行人格锁定】
我盯着那串数字,笑了。
“不用建议。”我低声说,“我自己来。”
我抬起手,把残片按在太阳穴上,另一只手狠狠掐住耳后的痣。疼得眼前发黑,但我没松。
“我是陈默。”我说,“父母双亡,靠抚恤金长大,爱吃辣条,考试喜欢看监考老师鞋码猜答案。我见过尸体,吐过,怕过,但也破了案。我不是什么观测者,也不是主程序。我是那个会在雨天把伞让给流浪猫的人。”
屏障发出嗡鸣,红光从胎记蔓延至全身。
程砚的声音还在响,这次变成了十二重和声,层层叠叠:“你早就不属于你自己。”
“巧了。”我打断他,“我一直就不怎么属于自己。但我属于这些破事,这些烂记忆,这些改不了的臭毛病。”
我睁开眼。
意识空间崩塌了。
最后一刻,我看见防护罩上浮现出一行字,像是用血写的:
**“为了救一人,我可以毁了世界。”**
程砚的十二重声音戛然而止。
我的嘴里,不知什么时候含上了最后一根辣条。